第十四章 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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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头遍,队伍已经出动。大风堂外面,清晨的薄雾笼罩着,夏收之后的田野也看不真切,只听得远远近近蛙声一片。清凉的空气沁人心脾,天上几颗孤星睡眼惺忪,还未落下。赵先生披散着头发,扎一条发带,上面血书“匹夫之怒”,穿一条短衫,露出两条黑黑瘦瘦的细胳膊,腕上戴着铜钉护腕,雄赳赳扛一条扁担;刁二头带翠绿英雄帽,耳边颤危危一朵大红英雄结,身上英雄衫,浑身上下紧扎紧靠,浑似那白玉堂,条凳却挂在后腰上;林三用血涂红了脸,一马当先,高擎一面红艳艳的大旗,行走之间,旗面飘扬起来,显出三个泥金勾边的漆黑大字。长生望过去,正是大宅门口匾上所书字体——大风堂。
雾中近两百人倾巢而出,仿佛在波浪中行进。人人衔枚个个噤声,只听见众人步履的沙沙声。一路蛙声随人而停,人过后却又响起。路边草丛中油蛉勇敢吟唱恒如,远处间或传来一两声蝉鸣。
脸上凉凉。头发已湿。
过桥。桥下涧水汤汤。前面青色城墙在轻雾中飘动,仿佛天上仙境一般。
进城。早起的居民望着这个队伍,一脸惊异。
光线渐渐亮了。想必是太阳出来了。人声渐响,哈欠声,吐痰声,跺脚声,拍打声,问候声,车轮粼粼的滚动声。赶早市的店家门口,伙计正招呼路过的主顾。有的则刚刚开启门户,伙计打着哈欠正下着门板……
来到赵府门前,家人们正在洒扫,见得如此架势,早丢了条帚水壶,喊叫着逃进门去。大门咣噹一声关上了。
林三哈哈大笑,就在门口旗杆边下得马来,从身后抽出一把菜刀,先砍了旗绳。那斗大的“赵”字旗便悠悠地飘落了下来。长生上前,踩了几脚,赵先生点火烧旗,用扁担挑着,扔进院去。
只听得院中大叫大骂。过了半晌,终于门开了。几条大如凶狼的恶犬“汪汪”叫着冲了出来。赵府大门紧接着又关上了。
众人高喊起来,不由得纷纷退后。赵先生奋勇向前,“打!打!打!”,舞着扁担就打。众人见了,也各举棍棒,三下两下恶狗便已了帐。
长生热血沸腾,张口大叫:“冲呀!”
众人齐声相应,喊声如潮:“冲呀……”
“打土豪,分浮财啊!谁抢着就是谁的啊!”长生豁出去了,“斩首一级,赏银十两。”
“少爷有令啊!砍头一颗,赏银十两啊!”刁二跟着大喊。
“砍脑袋得赏银!抢女人做婆娘!”林三也是大叫。
于是众人狂呼突进:“抢浮财啊!砍脑袋啊!抢婆娘啊!……冲啊……杀啊……抢啊……”
“一……二……三……开嗷!”众人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巨木桩,那朱漆大门只撞了不到五下,便已开了。赵尚贤弄来了七八个火炬,直望厅上,堂上,房上乱扔。四处火头一下子冲天窜起。
长生激动得脸上发烫,手舞足蹈,口里还在大喊:“杀人啊!抢钱啊!放火啊!冲啊!杀啊!……”
长生正在起劲来回冲杀,边上却有人抱住了他大喊:“……!……!”
长生心中大恼:“这是谁呀?”并不回头,用力摔摔胳膊。那人却是不放,依然摇动着自己:“表哥!表哥!……你醒醒!……”
长生睁开了眼,朦胧晨光中,是表妹紧张的脸。
“表哥……做什么恶梦了?”表妹摇着长生的胳膊,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个恶梦……”长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伸手擦擦头上的冷汗,一颗心依旧扑通扑通地跳着。
“喔喔喔……”
外面传来鸡叫声,也不知是第几遍。
按照商定,长生子良来到了琴书寓,找主持该院的杜嬷嬷。去年长生子良到此院教曲,杜嬷嬷也是见过几面的熟人。
进门通报,却是来得早了,杜嬷嬷还未起来。两人被迎了进去,让在偏厅坐等。
打扫卫生的婆子们,不知长生两人的来路,眼光只向两个扫来。私下里嘀咕长生两个却听得分明:“这两个小嫖客……外表看看倒还不错,可怎的这般猴急?如此早便来守候了?……不知娼家午后才开始迎客么?”
“嗨!这两位官人,可请让一让?我们也好打扫。”一个婆子带着调笑意味,请两人移座。
长生与子良已忍了半天,趁此机会便到大厅中站站。不想龟公婆子养娘丫环来来往往,这两人杵在那里,却是扎眼得很。众人不免俱都把眼看来。两人只得东张西望,装作看风景。可此时姑娘们都还未起来,厅中哪来什么风景可看?一个姑娘,将留下过夜的恩客送了出来,娇声媚气缠绵上老半天,那话语动作,来往的院中众人自是熟视无睹,视而不见,却让这两人肉麻得只好转过脸去。待那姑娘送走恩客转过身来,便放下了那张笑脸,见着长生他们两个,不觉鼻中轻哼,一拂袖从两人身边走了进去。长生子良面面相觑,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人。
今天早上,赵先生寻着机会说道,也许有别的原因,刁二才被赶了出来。出乎意料,长生长叹一声:“赵先生,不用再劝了。昨天去县衙,周师爷送我出来时,已表明了意思不赞成。”尚贤心里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
睡了一觉之后,长生头上大包虽然还未退去,疼却是不疼了,脑筋也冷静了不少。想起清晨所做的梦,长生也是暗自惦量,真的大闹,就算不出人命,可却要如何收场呢?长生既然转了念头,子良来了之后,三人便商量对策。

商讨了一番,觉得还是子良长生自己出马为好。再怎么着,两人也是赵大的熟人,而且身份摆在那儿,也不至于见不着赵大。
两人出门,却另选了两个伶俐伙计跟着。不带林三刁二,是怕万一遇上对方打架之人,多添麻烦。
长生子良回到偏厅,只将一壶茶喝得一点味都没有了,杜嬷嬷这才满头珠翠,满脸带笑地出来。
“哎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何三官与张二爷呀!今儿是什么香风,把两位贵客给吹来了?两位公子,可有段时间没来了吧?姑娘们可把你们想苦了!……”
杜嬷嬷寒喧了好大一阵,接着又问起长生有无作些新曲歌子,如果有一定要看顾本院。却又嗔笑责怪,两位公子为自家对头宝月轩排练歌舞,丝毫不讲交情。又道本院也学着胡乱排演了一些歌舞,今日两位公子来了,正好借机给指点指点。
长生子良正要推脱,杜嬷嬷却盛情相邀,半开玩笑地说道,好不容易来一趟,两位公子不赏光,看老身我放过你们?
边上的姑娘不免笑道:“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嬷嬷留起客来,可比我们厉害多了。”
杜嬷嬷又笑又嗔,又是软语央求,又是假痴放泼说些怨言,一面还拉拉扯扯动手动脚。长生子良年轻公子哥儿,如何抵挡得住中年老鸨的十八般武艺,身不由己只好去看了几个歌舞,却只敢说些夸奖赞扬的话,省得杜嬷嬷要求指点。
等到再回到堂上,长生心想,这回总该谈正事了吧。不料,杜嬷嬷这才看见长生身着孝服,却又问起长生是哪个长辈没了。长生说是父亲。杜嬷嬷听说是何家老爷子没了,拍着巴掌只喊可惜,却又热心慰问,老爷子高寿多少,什么时候没的,得了什么病呀,吃得什么药呀,丧事办得可还从容,都请了哪些戏班,哪里的师傅做的道场,何老爷子宝地在哪里,那里的风水可好,为子孙兴旺计,可得慎重挑选,自己抽空一定要去烧些纸钱,哭上一场……长生口中连说不敢,心里也是一般想法:你杜鸨儿去哭上一场,在众人面前,我就是有一千张嘴,只怕也说不清了!杜嬷嬷却又埋怨道,家里出了这般的大事,怎也不来通知一声,自己也好去在灵前敬上一柱香。杜嬷嬷指使下人取来四匹素缎,说是算作迟到的吊礼。长生推辞不过,只得收了。杜嬷嬷却又开口,求些在灵前破过孝的布匹,以求保佑。长生收了人家吊礼,只得满口答应,心说,要棉布还不多的是?破没破孝还不由我说了算?
终于说起正事,长生提出要见赵大官,让杜嬷嬷找个人领着去。杜嬷嬷却又问起何事。长生只得将岳母借债,下人催讨利息,与自己起了冲突,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杜嬷嬷望了眼长生额头上的大包,此时已是成青紫颜色:“我说呢,风流无双的何三官怎这般模样……”旁边下女自葫芦着嘴偷笑个不停。
“真对不住尊客……怎可这般无礼,还当着客人的面?”杜嬷嬷尽力板起脸来,训着几个下女。
长生只作大度笑笑,却无法开腔接口——总不能说无妨无妨,自己该挨那几下吧。
“原来三公子是为了岳母……三公子竟已成婚了!我们怎的都不知呢?什么时候的事?三公子,这杯喜酒你是咋说?……新娘子是那家的闺女呀?……”
长生坐到**都快烂了,终于得以出门。
等到辗转找到了赵大,赵大倒也客气,只说不知,连声道歉,还当即令人取来二十两银子,说是给长生做药钱。长生推辞着不肯收,说道:“家岳母还欠着贵号的利息,怎好收大官人的礼?”
“令岳母些许小债,算得了什么?何三官尽管放心,我说清了就清了。”赵大说道,“倒是下人无礼,让何三官受了惊吓。我定会让人彻查到底,给个明白交代。”
人家银子既然拿了出来,再让人收回去岂不是不给人面子?长生只得推辞了一番,收了下来。
过了两天,赵大派了掌柜前来大风堂,送还五婶的借据。那几个下人也跟来了,给长生嗑头赔罪。到了这一步,长生也不好过于计较了,收了借据,又派人带了七十两银子送过去,算是还本付息。双方下人你来我往来回了几趟,赵大终于还是收下了。
五婶引起的风波,至此结束。长生长叹一声:“我怎的如此倒霉?撞着个人,没由来挨了一掌一拳;出手为岳母解围,却又吃了当头一棍?唉!”
长生心中疑惑,不用暴力,只怕那天的耳光挨得不止一下;用了暴力,却又招来当头一棍。自己却该如何行动呢?
尚贤在边上委婉劝解道:“少东若要与人讲理,以后还要多看看情形。那天,刁二前一场是挥拳而上,后一场却是拔腿就跑,他这才全身而退,一点亏都没吃着……”
长生眨巴着眼睛,看了尚贤半天。赵尚贤有些尴尬,长生却站起身来,恭敬深施一礼:“多谢先生教我!”
尚贤口称不敢,赶紧还礼,也不知道少东到底明白了多少。
长生又问:“既然先生智慧澄明,那日怎弄得那般狼狈?”
尚贤一愣,便已笑着回道:“所谓义有所为,有所不为……少东是喜欢林三那般傻的愣的,还是喜欢刁二那般巧的滑的?”
长生听了,不由得与尚贤一起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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