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现在你可是发了啊！看！我等兄弟与你贺喜来了！
“怎的，不会是忘了我等兄弟吧？”
“往日里可是我等兄弟帮衬的你，如今，你可不能一个人吃独食呀！”
“请客请客……今日不醉不归……”
“可不能清汤寡水就打发了我等……”
“是呀，要有鸡鸭鱼肉，一样都少不得……”
“那是那是……”林三脸上不得不带笑应付，心中却暗暗叫苦——可看这驾式，哪是来贺喜的，分明是来吃瘟生嘛！
林三出手线香，才赚得三两银子，可还未捂得热乎，往日的那帮泼皮相好便寻上门来，吵闹着要林三请客。也不知是哪个传的消息。
要怪也该怪林三自己，谁让他吹牛来着——何家的饭碗刚有一些眉目，林三已在坊间吹嘘得泼天般大。
那日与何家众人出殡回来，林三便与刁二先去吃饭。
今日何家老爷出殡，伙计下人们的午饭供给便整齐了一些：每桌之上，两大盘蔬菜，一大盆豆腐，还有一大海碗肥肥的红烧五花肉，正中央一个篮子，二两一个的白面馒头堆得小山似的高，管够。众人看在眼中早已大吞口水，见着管家说道开吃，人人拿起筷子，口中相互招呼着，“来来来，大家请呀请呀”，眼中直管左右相看，却是谁也不敢第一个下筷。刁二说了一声：“我先来起了个头吧！”当下先取过一个大馒头，众人才学样，刁二已站起身来，从放在对面远处的大海碗中，夹起一块巴掌大肉少膘厚的五花肉放在自家碗中，掰开了馒头将肉夹入，对众人一笑，“我也尝尝肉夹馍是啥滋味。”于是众人的筷头一拥而上，那一大海碗红烧肉转眼就空了。刁二才咬得两口，一见便又站起身来，把个红烧肉的空碗端到自家面前，将其中所剩红烧肉汤只顾倒入自家碗中。众人只看得目瞪口呆，刁二还不罢休，口中咬着肉夹馍，手里却又取过一个馒头，掰开了，直将个肉碗擦得干干净净，一星半点肉汤都不剩了这才放回了海碗。
刁二非是何府家人，也不是号上伙计，又兼在何府混吃了几顿，早已弄得脸皮厚了，厮混得熟如半个土地，所以饭桌之上，行动毫无顾忌，只管敞开肚皮大嚼。半晌过后，桌面已空。下人又添了一篮馒头上桌，桌中七个人，每人又取得两三个，堪堪已是差不多了。看着还剩着**个雪白枕头似馒头，刁二心中发痒，口中殷勤相劝：“来来来，各位大哥，还有呀，再来呀！”众人不知他的底细，只当他是何府伙计，大多客气推辞道：“够了够了，我等已是饱了……”只有两人又各取用了一个。刁二正中下怀，站起身来，也不用筷子，只伸出双手，一手抓起两三个馒头，篮中却还剩得一个。刁二直向林三使眼色，示意他取用。林三却是大感尴尬，只作未见。刁二只得坐下了，把手中的馒头每个各咬上一口，这才蘸着肉汤，细嚼慢咽起来。刁二一个破落户，腹中没有油水肠胃本来就宽大，今日又特地没吃早饭，早算计着何府的这一顿。座中众人今日得了刁二做头领，人人奋勇个个学样，无奈爹娘给的本钱不济，面对刁二所显本事，满座吃惊加佩服，到了后来只有看的份。几个何府下人，正来回照料各桌，见着刁二也是惊呆了。
丧饭进行得有时，何府此时才给众下人伙计传下水酒来。其他房中的下人伙计也吃得差不多了，此时相询着前来猎奇瞧个新鲜：“是哪个是哪个？都说有个饿死鬼投胎，却是哪个呀？”
“还能是哪个？正在动嘴的那个不就是！”
“就那个？……挺整齐的一个哥儿呀！”
“不听俗话说道，人不可貌相嘛！”
“想不到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哥儿，肠胃却是这般惊人。”
……
丧饭还未结束，众口相传，刁二已在何府得了大名声。
饭后，林三便与刁二一起找到三福，央求给个饭碗。
三福心中得意，脸上却努力绷着，口中直叹苦经：“林三呀，我倒是看重你们两个，不过……前来请托欲寻个饭碗的，着实不在少数啊……”
“哪……哪可咋办？”林三不禁有些泄气。
刁二一听却是心中一喜——三福并未一口回绝，那便是有门——当下喘着气接口道：“大管家，别人荐来的人，您也不曾见过，是否中意也还不知。我们两个，可就在您眼前撂着了，能不能干，您亲眼都见着了的……大管家若能给口饭吃，我们俩做什么都成，牵马缒镫，水里火里，只要大管家开口，皱一皱眉头，就不是汉子。”
一番忠心没有白表，三福不由得笑了：“呵呵，一口气干下十五六个馒头，如何不能干？”
刁二顿时尴尬，不过转眼便回上话来：“有道是……‘能吃的才能干’，大管家，您说是不是？”
三福点头：“说的也有些道理……只是，府中进人，我也做不了主，还要问过少爷。”
刁二这时回过神来，当即一拉林三，自己先慢慢着跪下了，浅浅地嗑头：“多谢……大管家……多谢大管家……”林三一见，不敢怠慢，也是跟着跪下嗑头。
三福一见，有些奇怪：“你怎的这般模样？”
刁二也不说话，只顾挣扎着，从地上爬将起来，已是脸红气短。林三却在一旁笑道：“还不是那些馒头撑的！”
“哈哈哈……”三福不由得大笑，“……先别忙着嗑头，还不知成不成呢！”
“大管家荐的人，难道……少爷还能……驳了面子？”
“……你倒是机灵……”三福一时改口不及，笑着说道，“若你干起活来，有你吃饭一半的本事，要寻个饭碗又有何难？”
三福想一想说道：“这样吧，你们先来大风堂帮忙，等我禀过少爷再做处分。”
就这样，大风堂多了两个新人。不过，林三两个还不算正式雇工，并没有工钱，只是在号上听用。三福安排两人，混在大风堂的伙计中每天吃三顿饭。
林三回家，当天便在坊间吹嘘上了。那伙泼皮听说了，隔天就想过来要扰他一顿。不想林三嫌每天来回麻烦，宁可在大风堂与众下人挤通铺。大风堂众人十日休息一天，一直到今天，轮到林三明天放假，这才吃了晚饭走回家来。
夏天日长，众邻居吃了饭都在巷子里乘凉，天还未黑，若大一个人林三回家来，还能看不见么？众人当即问起近况，林三扯过张条凳，架起二郎腿，一阵吹嘘，只将个大风堂说得如天堂一般。
牛大娘早接了口过来：“林三既已在号上做起管事，还不提拔提拔我家牛大？自家兄弟，同在号上，还能不给你帮衬？”
林三顿时紧张，暗中叫苦，牛皮紧绷绷，只怕要吹破了。支吾着回道：“进人却是要东家点过头的，我一个管事，如何做得了主？”
“就进个手下还做不了主？那你这个管事，却管些何样的事体呢？”牛大娘却放起刁来。众人一听，敬意也少了两三分，纷纷道：“说道是个管事，原来却只是个不管事！”
众人正在那里说笑，让林三下不来台，张大伯家的大孙子张福生早引得众泼皮来了。
林三只得拿了银子，一起出去了。
“这家不错，就这家好了……”
“无双酒家……”张福生看了招牌念道。
说是无双酒家，不过是双开门面普普通通的一家酒店。泼皮们也没有机会上台面，直觉得这里宽敞大气，不是平日的小酒馆可比。
众人进门，若大的店面十多张桌子，不过坐了两三桌。小二前来，众人叫了些猪舌，猪耳，猪尾，鸭**，凤爪，豆腐干，还有菜蔬之类，吃起酒来。众泼皮都已吃过晚饭了，有这些下酒菜倒也满意，只是叫拿好酒来。张福生却在不满地大叫：“鸡鸭鱼肉，怎不见鱼呢？”却是无人理他。
“掌柜的，快拿好酒来！土烧喝得多了，今日让我这班兄弟好好润润嗓子！”林三坐了首位，在众人奉承之下，便忘了自己是谁了。喝了一口土烧，觉得不过瘾，便摆出款劲，决心让店家斩上一刀。
“客官要什么样的酒呀？”掌柜的亲自前来问道。
“西凤酒！西凤酒！听我大爷说，那才是有名的好酒！”张福生已插嘴叫道。
“客官原谅则个！不巧小店之中并不备有此酒……要不来一壶山西的汾酒，也是有名的上好美酒……”
掌柜话还未完，福生又插嘴道：“喝醋的老山西还能酿出什么好酒？”
“小哥儿，你却不知，汾酒那可是有名的美酒，凡是喝过的有哪个不夸赞的！”
众泼皮有什么见识，让福生一叫，不由得将信将疑：“真的么……”
“怎么不是？若是众位喝了不觉得好，小老儿不收分文！……不过价钱有些贵……”
“只要好就成，贵些无妨，林三大哥做得大商号的掌柜，有的是银子，怕啥……”泼皮中为首的邵二拍着林三肩膀对掌柜说道。那掌柜一听，自是连声答应。
席间众人谈说起林三的好运，林三免不了又自吹一番。
林三正说着话，另一桌人划拳行起酒令，大呼小叫起来，掩了林三的话音。众人等了一会，声音却不见低下去。
“妈的，喝几杯酒也不得太平！”邵二不由得骂道，站起身来。
邵二走了过去，拍拍其中一人的肩膀。那个诧异回头：“兄弟，我等正在说话，你们且放小声些。”
见着邵二不过瘦瘦的一个汉子，那人也不在意，翻着眼道：“我等饮酒取乐，倒要你来多管闲事？”当下回过身去，“来来，我们再来……”
邵二没了落场势，一把抓住那人的肩膀：“我好言相劝……你们不肯听么？”
林三那桌的众人，都已站起来围了上去，牛大当头，叉手瞪眼。那人正扭着肩膀想要摆脱邵二，还未在意。见着这边人多架众，那桌四五人中的一个便站起来拱手说道：“退一步海阔天空。甄兄弟，咱们还是小声些吧！扰了几位的雅兴，原是咱们的不是……”
邵二放开手：“算你们识时务……”
掌柜的在柜头后面，正紧张呢，这才松了口气。
众人又回来吃酒，听林三吹牛。那一桌几人果然声音小了，眼光几次望向这边，想来是没了兴致，一回儿便结帐离去。
“这就是林三你的不是了……”邵二乘着酒兴便数落开了，“发达了，也不喊上兄弟们。这算什么？好没义气！”
林三心虚，支吾道：“不是我不讲义气，实在是我作不了主……大风堂进人都要东家点过头的……我才入得门去，寸功也未立，怎开得了这个口？”
“喝！推得倒干净！听你说来，你那东家何三官，大富大贵非是一般之人。只要你荐了我上去，我就不信，那何三官还能不识我邵二这般的英雄？”
“是呀是呀，邵二哥说得有理！林三哥，你也荐了我上去吧。那样一个富贵的东家，难道不要人做个护卫？我这双拳头，岂正好派作用场？”牛大也说道。
众人也是纷纷应和。那福生却又说道：“在商号做个管事，又有何稀奇？每月几两银子，多大时候才能发达？我学堂中一个同窗，正寻门路要投个粮仓的差。一做库子便如登天，那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岂不强似林三哥做个商户管事？”
对半大小子之言，众人也不为意，只是饮酒说话。酒足兴尽，便要散去。掌柜前来讨要酒钱，林三拿出那三两银子，不想却还不够。
“林三，理他做甚？走啦！”邵二带着醉意道。
福生也道：“可是你自己说的，酒不好分文不收……就这般的劣酒哪要得了这许多银子？”
众人纷纷离去，掌柜拦不下，只得拉着林三的衣襟不放，口中大叫：“天地良心哪！明明是上好的美酒，你们可要凭良心呀……你叫林三，我记下了，在大风堂做事，我寻你东家何三官去……”
到得如此地步，林三却怕事情真的闹上大风堂，砸了饭碗，只得脱下衣裤押给掌柜。第二天，向翟妈妈借了一两银子，这才赎回了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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