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析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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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过何老爷三七,何家三兄弟已经分家完毕。
按说真要析产,原不该在七七中进行,老爷子才去,儿孙难道连这几天都等不得了么?没的让人笑话。
还真别说,何家三兄弟确实都已等不得了。长生是为了尽早拿到一份现银,以解自己号上燃眉之急;长运长德则是记挂生意,急着要回驻地。当日得报父亲病危,他们急着赶回家乡,生意上诸事并未完全安排停当,如今在家里一日日只白白过了,不知分号上现状,如何能够心定?
何大奶奶年高体弱,老爷丧事才办完,就接着病倒。长运长德当时也是延医抓药紧张问候。过得几日,看母亲病情既不见起色,也不见恶化,一份心渐渐淡了,只是早晚过来看看。倒是长生的新娘宋宜,每日前来,坐上不少时候陪着说话。送汤递水,自有下人,原也用不着宋宜,可既然是媳妇来了,自是由她侍奉。此番病情,三分是何老爷病危期间何大奶奶连日照料操劳所致,七分倒是因着老爷去了伤心难过。三儿媳妇每日前来陪着说话,稍稍排解几分难过。更兼宋宜沉静温顺,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十句话里应不上一两句,还是个病人说话多些,谈了好些何老爷过去之事。病中之人,感情脆弱,宋宜陪在身边,便是精神上的依靠。何大奶奶喜欢上这个儿媳,倒离不开了。宋宜只得带了些女红前来,整日就在何大奶奶房中,午饭晚饭也常常就在这儿吃了。
“弟媳才来几天,已讨得母亲欢心。枉你做了这些年媳妇,连母亲都伺候不好!”长德听出母亲的意思,回房便责怪自家娘子。
谭氏虽刁,却不敢与自家丈夫顶嘴。第二天一大早,也来到母亲房中泡着。不想大房的牛氏一般心思——想是也让丈夫说了——也赶过来相陪。
谭氏过分殷勤,牛氏唯恐落后——宋宜只得相让靠后——却让个病中的何大奶奶大感不耐。
“你们两个多有事情需要照料,各自都去吧。”
“无妨,母亲有病,我等在床前送个汤递个水原是应该。”
“我有三郎娘子作伴,无需你们在前。诗咏她娘,盍府上下开门七件事都要由你掌管,书咏他娘,你孩子多,该用心管教,你们两个还是都走吧。”
母亲明白发话,牛氏谭氏只得无奈离去。
“有她们在,耳边就呱噪个没完,现在好了……”何大奶奶长出了一口,笑着对宋宜说道,“咱们娘儿俩说话,何需她们前来啰噪?”
宋宜只是笑笑。
这日一早,宋宜仍是赶了去。何大奶奶晚起,伺候着婆婆吃了早饭,过了一会儿,王一鸣却来了。
“这个就是三郎的娘子?”王一鸣好奇地打量着。
“这些天我身子不利索,全亏她任劳任怨,服伺照料。你自己看看,漱儿虽是我自家侄女,怎的也不上门来问声安。照我看,一样是媳妇,相比宜儿,你家漱儿不论容貌还是性子,只怕都要欠着几分呢!”
漱姑娘在大风堂自在快活,何大奶奶未免有几分闲气,话头便故意说得重了些。
王一鸣也不动气,只笑着应道:“姐姐说得是,宋姑娘原是姐夫姐姐定下的,自不是我家漱儿可比。”
提及何老爷,何大奶奶不免有些心酸:“也不知三郎是何心思,如此贤淑的媳妇却非要退婚?若非他当日与老爷吵得家翻宅乱,老爷也不会得病过世……”
长生当日与父亲闹翻为的就是他的女儿,王一鸣正在尴尬,已听何大奶奶点了名:“你姐夫过世,你也有些责任,当初要是你答应了让漱儿做小,三郎也不会与他父亲大闹……”
王一鸣今天来,却为三兄弟主持分家的。就在后宅二层小阁望楼上,四个人早早吃了午饭进去了,直到下午过了未时才出来,整整一个半时辰。
还算顺利,长生拿到五万匹标布,归还何府房契女眷首饰,今年官标由长生自己解决,所有长生向外人商借的债务,也由长生自己偿还。这些三兄弟都没有意见。
只是谈到恒昌顺商号,二哥与长生起了争执。
“总号是父亲留给我的,二哥凭什么拿去?”
“总号一个空壳子你又要来何用?”
“既是一个空壳,那二哥要来又有何用?又为何与我相争?”
长德说不出口。他已打好如意算盘,有了总号,就可吸收父亲的老客户。等接受大哥的松江分号后,便能象父亲以前那样,自己驻中间总号,另派得力掌柜扎延安松江两头,生意不出几年就可恢复分家前的规模。

长生倒不认为经营棉布生意,恒昌顺这块牌子有多重要,但却需要总号这块牌子吸引伙计。所以也不敢松口。
最后长生咬了咬牙,宁可少要五千匹布,换下了总号的牌子和地契。这个代价可不轻,五千匹布,按三原本地价格,已值四千两银子。
何大奶奶看着三个儿子,满心伤感,老爷才去,小儿子已下定决心要独立门户了。自己身后,大房二房只怕也会如此。自己还有几年好活?不出十年,现在如此红火人丁兴旺的何府,只怕要变了模样,甚至连姓都换了,也是说不定的。
“三郎,以后好自为之,别辜负了你爹的期望。以前,你爹总盼着你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何大奶奶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长生含泪,在地上向母亲嗑了三个头,又对大哥二哥,拜了一拜。长生起身,眼睛望向阿宜。
何大奶奶见了,掩了面只挥了挥手。
长生心中难过,却未立刻回房,而是在内院之中慢慢逛了一圈。宋宜也不言语,只在后面跟着夫君。
这一棵大槐树……夏天晚上,就在树下,长生有生以来第一次,仿佛睁开了眼,槐花香里,满天星斗,天地之间,有这么一个小小的我,不知道从哪里,要到哪里去。那一年,长生三岁。
内院废井,就是大白天看下去,沉沉的水面映出自己的脸色阴阴惨惨,投一块泥土,砸碎它……
春日大风,小鸟从巢里掉出来,长生牵着奶娘的衣襟,抬头看着何旺财爬上梯子,送它回到檐下巢中……
在西小院,廖先生在纸上写道“何寿,何长生……”,在父亲的目光中,长生向着孔圣人画像嗑头,才爬起来,又被叫着向先生嗑头……
一段西墙……原先矮矮的,起蒙之后,长生经常从这里翻出去逃学,母亲这才命人加高了……
柴房……人迹少至。长生躲了进去,父亲的骂声越来越远,长生的心跳也渐渐平静,终于睡着了……
……
长生已经走远,转过街角看不见了,宋宜只得落寞回房。
奶娘说:“大半个月没来了,今晚就留在这里吧……”
“不了,你们要整理东西,我还是去大风堂吧。”
“那在这里吃了饭再走吧?没几天就要搬走,也吃不了几顿饭了……”
相公却仍不答应,只是喝了杯茶。
相公,到底要我怎样做呢,才能留得住你?纵然我举案齐眉,可为何你要故意冷落我?……以后搬去大风堂,会不会好一些?也不知王家姑娘性子如何?会不会难以相处?出殡那天见了一面,姐姐姐姐叫得有礼,不象凶恶之人……奶娘倒是帮着我说话,要不还是求求奶娘?
“奶娘,您在做甚?……这个是什么,风筝么?”宋宜寻到书房,眼见崔氏手中那一样奇怪玩意儿,不由地开口问道。
“这都是少爷的东西,小时候玩过的,少爷竟说都不要了,我可舍不得,寻思着还是收起来……这个呢,叫做飞机,是少爷做着玩的。”奶娘说着,用手旋着前面的桨片,对着书房门外一放,那飞机果然悠悠地飞了出去。
“啊吆!……什么东西?”直听得一声叫,却是桃儿的声音。
“桃儿么?将飞机捡回来……”
奶娘低头,又取了一件,提着两角展开来:“少爷那时才五岁,说要为我画张像,就是这张……”
宋宜用手掌托着接了过来,只见纸上一个年轻女子顾盼带笑,逼真得仿佛正要开口说话一般:“真是奶娘呀……画得真好……”
“这个白磁兔子,还是老爷从外地带回的……”崔氏又拿起一样,“那年冬天,少爷还不满三岁,奶声奶气的,见了这磁兔子,便做得一首诗……少爷小的时候,可真是个神童呀……那首诗怎么说来着……”
奶娘一件件地点数着宝贝,将长生小时候的琐事娓娓道来。宋宜脸上不觉泛起温柔笑容,眼前浮现出一个小小的孩子,穿着虎头帽虎头鞋,从头到脚包包鼓鼓,小小手指点点,口中奶声奶气神色却又老气横秋:
“小白兔,乖又乖,
不爱吃肉光吃菜。
长长耳朵三瓣嘴,
听话不闹惹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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