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困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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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时,忽然听得有人敲门。
子良道了一声“进来”,房门开了,贺小六急急地走了进来,脸上虽竭力保持平静,声音中按捺不住兴奋:“少东,出售宽幅织机的商家找到了!”
“是哪一家?”子良已迫不急待地问了一句。
“是德隆号。”
两位东家相互看看:“是计家!”
那日羽风楼拍卖会后,小六着意结交一位姓蒋的客商。
“蒋大哥,刚才说起宽幅织机别处也有出售,倒还比此处要便宜多半?”
“是小哥要买么?”
“正是。阿大留下一些家产,坐吃山空不是个法子。所以我想着置几架织机,雇得几个机户,求几分利息。哪曾想何家织机最少要三十架起拍,小弟这等的小商户,何三少他竟是嫌弃,不放在眼里了。哎!”
“谁说不是?兄弟也不必叹气……何三官生意做大了,眼界自然宽了……这也难免……”
“他眼界宽了,我等却是苦了……听说以前,拍卖个毛衣毛线,不过是几十两本钱的生意。如今到好,就是有个几百两银子,来到这羽风楼中,却也还是无用……”
“……小哥想买几架呀?若是不多,我那里还几架,不妨先转了给你……”
这蒋姓客商想的却是要做小六的生意。
“小弟怎可取了大哥的织机?……蒋大哥,已是午饭之时,不若我俩边吃边谈……”
蒋姓客商贪图一顿酒饭,欣然应允。就在不远处的长兴楼楼上雅座,小六殷勤招待。最后在桌上,那客商饮得高了,这才透露出是哪家所造。
小六精细,记在心里,却仍然恳求道:“蒋大哥,介绍我前去看看嘛……若是中意,我另有重谢。”
“原来竟是那计家!”长生怎么也想不到,那计家村离城足有四十多里,挖墙脚偷技术的竟然是他们。
蒋姓客商,带小六所去之处却在城内,是德隆号的一处店铺。想来要做生意,计家村实在有些太远了。
“据你看计家那些织机怎么样?”
“织机倒看不出什么好坏。”小六笑着在桌上展开手中布匹,“不过,两位少东看了他家所出布匹,便自明白。”
两位东家一见那棉布粗细不匀质量低劣,不由得哈哈大笑。
在明朝时,中国北方还没有完全掌握纺织技术,因为当地气候干燥,织成的布匹往往经纬粗疏质量不佳。
“就这样的货色,还想与咱们叫板?”子良笑骂道,“怪不得他家织机只卖八十两一架。”
“未必是织机问题。子良也不要小看他人,我们不过是在织坊中喷洒了些清水。计家既然能偷得织机制造技术,这般一说就透的织布诀窍,还不是早晚被他们偷学了去?”
“好!小六,你又立了一功。”小六还在谦逊,长生已换了话头,“既然知道了是计家,我们便可做些计较。”
长生早站了起来,摸着那计家所出的棉布,一边问道:“你那喜事,办得如何了?”
“都已就绪了,等过了老东家的七七之后就办。”
长生摇了摇头:“不必顾忌,还是尽快办了吧。号上将有重任要委托于你。我想着让你长驻松江,主持扎庄收布。”
小六吃了一惊,口中只得答应了,心里却有些犯难:因着老东家过世,自己特意推迟了婚事,现在却又要去恳求岳家,让人家闺女早日嫁过来。
看着小六离去,子良回头问道:“何不让他带些纺车织机东去?”
“我也正有此意。”长生抬头看着他,“子良,将宽幅织机售价下调到六十两一架,我要开价格战。让木作铁作的那些懒骨头,都给我忙起来……”
“下调这许多?……已拍得我们织机的商家岂不要骂上门来?”
“无妨,让他们来,我自有办法应付。”
挖我的墙角,还跟我争表妹,长生从心底对计家不爽。看到长生的冷笑,子良不再说话,就此离去。
长生与赵先生出门,一同前往起驾村。此时正是夏收时节,冬麦已熟,骄阳之下,道路两边的田里,近处都已收割,远处却仍是金灿灿的一片。
“赵先生,有人向我提议说,大风堂中各级管事工银月例应该往上提一提,你以为如何?”从三里店到起驾村,不过五里路。长生不耐烦车马轿子,与尚贤步行前往。
“这个……那要看提得多少。”长生没头没脑这样一句,却让赵尚贤如何作答?
“说是管事提到十两,师傅八两,班头五两。”
“似乎太高了些。”赵尚贤转头,望了望长生的侧脸,继续放言说道,“原先管事五两,师傅四两,班头二两半,就算真要提提工银,怎可一下子就翻了个倍?大风堂经营未见起色,近来更是遇上困难,全凭前几个月打下的底子在支撑。各级管事何德何能,有何功劳,竟敢在此关头要求工银翻上一倍?这个……却是哪个的主意?”
长生点头,心中有了计较。赵先生还在说:“少东,御下当宽严相济。若一味宽纵,下人不知好歹,免不了放肆起来。就刚才所见,除了成衣铺,现今大风堂各处原无需那许多人手,与其白养着那些闲人,不如裁去些刁滑之徒,以儆效尤。”
赵先生所说,宽严相济,确实应该。长生总担心自己成了黑心肠的老板,做事难免往宽里放。不过工银还是应该调整,特别是掌握技术的师傅,为了尽量避免技术外流,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起驾村中有三户佃农,被长生逼迫着,在麦收之后,将第一次由种谷子改种玉米。所以长生特意赶去看看。
除了何老爷出殡那天之外,这些日子,奶公杨雷就住在田庄上,指导种包谷,也省得来回。奶公兴奋地指点着:“按少爷所授天书,大部分田里,麦收前近十日,在行间点播包谷种子……如今新苗已出,等叶龄再大一两片,便须另行追肥……”
长生两人看去,果然见到田中麦茬行间,已有一排排绿色小苗顶着一大一小两片叶子出了土。长生暗自吁了一口气。
“……每家另外有两亩地,按着少爷所说,尝试育苗移种。由高柱在家辟出三分菜园,用作包谷苗床,就在麦收前十五天播的种。少爷来得巧了,昨天他们才算忙完。如今这三户都歇着呢,前几日没日没夜的,忙得狠了……”
本来麦收就是农忙之际,如今还要在麦收后的几天之内,整地,耕田,施肥,移苗,灌溉。又不是后世,收割,脱粒,烘干,耕田,播种,灌溉,都有农用机械,又快又省力,此时全靠人工畜力,怎么会不累?
“如今就看老天帮不帮忙了……”奶公杨雷感叹道,还有一句话未说出口——还要看种田天书灵不灵验。
长生又望了一眼受割之后空旷的田野,转头向尚贤问道:“出售田产之事,进行得怎样了?”
奶公先跳了起来:“少爷,还是要出售田产啊!老爷才过世……”
“奶公,我也是没办法……”
“卖田的儿孙,哪一个不是这般说话?”虽然不是他的田地,奶公一个庄户人,见着儿卖爷田,还是心疼得如同用刀子剜自家肉一般。
“买家已说定了两家,要了五六十亩水田。”赵先生回道。
“少爷!少爷!……”
长生皱眉:“那还不赶紧过户去?”
“少东,此时正在夏收……”
“我也不图那些田租,就送与买家了。”
“少爷也太不做人家了!竟还白送田租……还是不要卖了吧……这些田都是老爷特意留给少爷的啊,怎可说卖就卖?”
“买家宁可等上一等……”长生诧异地看过来,赵先生清了清嗓子补充道,“夏收时节,现在转手过户,买家要应付征科,觉得太过仓促了些。”
“原来是怕麻烦……”长生这才醒悟,“竟连便宜都不要占了。”
“也不是不想占便宜……他们想着等到秋后过户,价格么,盼望我们再略下些来。”
“那就按今年田租,再下些……想不到卖几亩田,也是如此麻烦。”长生摇着头,“赵先生,如果价格再降得一些,所有田产,多久可以出手干净?”
“少爷少爷,就算要卖,也得慢慢来,怎可心急,三钿不当两钱地出送?”
“这个……也难说得很。田产之类的买卖,向来是急不得的。除非价格下得多……不过那样却是亏得多了。”
“要亏多少?”
尚贤暗自算了一下说道:“少则近两千两,多了三千两也说不定。”
长生听了,不禁默然。
“少爷少爷,还是不要卖了吧……这些田地都是老爷当年一分一亩买下,积攒起来哪是容易的呀,都是老爷的心血呀……”奶公见了,以为少爷有些被他说动,更是加劲苦劝。
长生望着收割后的田野,怅立许久。夏日骄阳之下,田中的水气蒸升,让远处都带了几分惝恍。零星一团团的绿色,是人家种在院中的杨树槐树。知了的漫声嘶鸣远远的传来了,时间仿佛是停止了。
奶公说得不错,这些田产都是父亲特意留给自己的。“三郎长大了,会替家里打算了……”父亲笑眯眯地说道。如今,父亲留给自己的,也就只有这些田产——因为写了自己的名字,再怎么着,两个兄长也无法夺走。
长生回头看向奶公,只见他拉着自己的袖子,急得满脸通红。在奶公看来,卖田那是败家的先兆,作为半个长辈,如何能见得少爷走错这步。
长生下定决心:“好吧,奶公,我不卖田产了……”
“真的……那好那好,那敢情好……”见着长生点头,杨雷喜得只说好,“守得祖业,才能兴旺……少爷,你可不能哄我呀……”
“真的不卖了……”
奶公心中稍定,下一句话却又让他心中一凉:“我一直不想去当铺,现在看来,却是不得不去了……”
“少爷,怎又要当了田产?……”
“奶公但请放心,不过是救个急。押了作本钱,用不到半年,贩布得了利息,我一定会赎回来的。”
“那少爷说话,可要作数呀?”
“什么时候,我说话不作数过?”奶公听了,终于放下心来。
尚贤却道:“少东,就是去当铺,最多也只能当得五成。若是真的急需银子使,何不去求求令岳?”
“……为了求他将个女儿嫁给我,我已被他讹去了大风堂两成股份。若是再向他商借,只怕以后这大风堂都要姓王了。……还是当铺方便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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