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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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背疼,没有心思写东西,又歇了两天。对不起大家了——
“晦气!才到地头,竟逢着出殡!”午时的太阳晒得人心浮气躁,书僮兼长随沈春擦着汗,嘴里不觉骂了一声。
沈琦沈仲玉看了他一眼说道:“生老病死,那也是无法之事。”
沈春顿了顿,却又骂道:“哼!这些富户!死个人也这般作福显摆!”
仲玉也看到了,丧家的几个家人,各自提着个篮子,正大把大把漫撒铜钱,二百来号男女则大呼小叫在地下哄抢。
仲玉却笑道:“这也是善事。总有些穷人因此吃得一两顿饱饭。”说着话,同时将身下的毛驴带得慢了。那出殡后的众人,以及车马轿子,已陆续走上大路来。
“相公就是心肠好。官俸都救济了穷人,弄得家里都要喝粥。”沈春接口道。
师爷周先生正眼望前面,此时收回目光对沈春说道:“大人是一片仁心,最见不得别人受苦,结果只好苦了自己。”
仲玉正色道:“本朝太祖,曾在朝殿前立碑,‘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仲玉不过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沈春暗想,象相公这般的呆子,官场中又有得几人。不过到底不敢宣之于口,只是埋怨道:“那也没有借债上任之理。”
“借债上任的又不是只我一个,有什么可埋怨的?”
明朝官俸之低,为历朝历代之最,真要做个有良心的好官,那是清苦得紧。许多基层官员,因为无钱赴任,最后只好不就。沈春还在嘟囔,周师爷笑着安慰道:“这三原县也是陕西一大壮县,商业辐辏,市面繁盛不下西安。你家相公既然迁得这个肥缺,沈春就不必再担心了。”
“真的么?”沈春脸上刚露出喜色,却又发愁,回眼望了望自家相公,又对师爷道,“就算有些肥水,只怕入得稍多了些,相公使用起来若是更为放手,结果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春儿难道不曾听说过‘清如水,明如镜’么?”
“周师爷,您听听!……还请您多多劝解相公,熬得十年寒窗终于出头,难道只为了家里人人喝粥?”
周师爷并不说话,只笑着望向东家。仲玉只作不知,心里却不免暗叹一声。
仲玉他们几个尾随着那出殡回家队伍,慢慢走向城门。就在他们前面,两个闲汉正在争执。
“三哥,快放手!为何拉着我走?你没见着么,大家都去捡钱了!”刁二一面挣扎一面大声说道。
“不就几个小钱么?你拥我挤的,又能捡得多少?”林三将刁二的手臂抓得牢牢的。
“三哥说得倒轻巧?如果不是我帮着你出手了线香,我看你是捡还是不捡?”
“刁老弟,平日你挺机灵的,今天怎就犯糊涂呢?”
“我糊涂?我看你才糊涂呢?若不是我,这回生意铁定蚀本蚀得个精光!”
“好好,你机灵。那我问你,为何何府众人不去捡钱?何家伙计也不去捡钱?”
“嗤!大户人家,还能没一点规矩?何家伙计正经饭碗端着,哪能做出这般没脸皮之事?”
“那你的脸皮呢?就不要紧了么?”
刁二嗤笑着:“帮闲的破落户,又何来什么脸皮?你我也不吃何家的饭,顾忌他作甚?”
“刁老弟呀,你也太不机灵了!”刁二向来自许聪明,今日却被林三说了两回不机灵,心底不满,刚想反驳,等听得林三的后半句,却不禁哑了口,“中午这顿,难道不是何家的饭?那三福管家对你我倒有几分看顾,你就不想托他在何府寻个差使?”
半天刁二才回道:“捡钱的那许多人,谁能认得咱们?就那几个小钱,三福还会就此翻脸不成?”
“就那几个小钱?既是几个小钱,那你为何舍不得?”
难得林三在口头上占得一次上风,刁二不再说话,林三也放开了手。
听到两人说完,沈春上前搭讪:“两位大哥请了。借问一下,城中县衙却在何处?该如何前去?”
刁二看看他,顺口问道:“这位大哥,你要去县衙何事?”
沈春想了想说道:“我家相公与本地老父母有些交情,今日前来拜访一二。”
刁二林三一听连忙道:“原来是老父母的亲旧,这倒失敬了。”两人回头,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秀才相公,一身青衿却气度不凡,边上另有一位老儒相伴,同样骑着毛驴。两人顿时敛容起敬,将去县衙的道路说得清清楚楚。
“这位大哥,听说本县父母已卸了任去往他处,你家相公岂不是要白跑一趟么?”
沈春不想谎言被人拆穿,当下硬着头皮答道:“那也只有先走上一趟了,看看有无书信留下。”
沈春不愿两人再刨根问底,当下问了一声:“两位大哥出殡么?这般的气派,不知是城中哪一家富贵大户?还烦两位大哥说来听听。”
被人请教,刁二得意,开口便给,将自己所知何府底细添油加醋搬弄了一番,直说得眉飞色舞,倒好象他厕身何家出殡之列极有面子似的。最后遗憾地说道:“县衙在城中偏西,还有几步路。若不是要去吃这顿出丧饭,我俩定要陪着大哥走上一趟。”
刁二这倒也不是说空话,身为帮闲,若非今日午饭已经着落,平日撞上这样的机会,那定是要硬贴上来逢迎,以便混些领路的赏钱。
沈春连说不敢劳驾,死者为大,丧事最要紧。
进得城来,果然如周师爷所言,屋宇鳞次,市面繁盛,只是午间时分烈日当头,路上行人不算太多。沈春心中兴奋,连日赶路的劳累都去一大半。
到了县衙,沈春一见那模样,心不觉又凉了几分。县衙虽然高大开阔,但已颇为老旧。门前空荡荡,几个麻雀蹦蹦跳跳,自在地上啄食。边门开着,也无衙役看门。沈春跟着仲玉放过一任县官,对衙门已摸得熟悉,径自进去,到了里面找着值守的吏员。一会儿功夫,正门仪门都大开,一名老吏领着几名吏员衙役,急急地迎了出来,口中还喊着:“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着个。”当下跪着嗑头。

老吏指挥几个衙役忙碌,又是搬行李,又是安顿驴子,又是打洗脸水,又是倒水泡茶。众人解了手,洗了脸,从行李中取出干净衣衫换了,这才坐定。正在县衙中的其他下属,也呼拉拉的前来拜见。好一会儿,才让他们散去了,只留下老吏说话。
老吏五十多岁,姓权,是县衙中的户房司吏,三原本地人,干干瘦瘦的一个老头。
仲玉心中挂念正事,首先问道:“权提控既然领着户房,那么夏粮开始收了么?”
权司吏回道:“还未开始。县丞郭大人正等着大人。若过得几天,大人仍未到,郭大人才会开始征收。”
权司吏又问起,哪天让一班下属正式晋见。
“夏粮要紧,那就明天吧。”
仲玉又问起每年夏粮定额。
“本县夏税谷子,共一万四千三百九十一担。”权司吏到底是老吏,张口便来。
“那每年实收,又是多少?”
“大约在七成上下。”权司吏犹豫了一下说道。
仲玉与周师爷相互看看,七成实收,已是相当高了。很多地方实收田赋,常常只在五成多点。
话出了仲玉之口却变作:“为何只在七成上下?”
权司吏诧异抬眼,望着仲玉,心里有些吃不准,过了半晌终于回道:“国朝以来,陕西一向地瘠民贫,更兼大旱虫灾两三年来一回,农人或因灾年歉收,或因平年还不上灾年所欠借贷,总有一些缴不上税粮。相比外府某些州县实收才刚过五成,本县每年能收七成已算不错了。”
“关中乃陕西粮仓,岂是外县能比?”仲玉驳道,却又换过话题,“今日我进城之时,正逢着何家出殡。听说何家为城中巨富,每年都有万金进帐。不知城中与何府相当的人家,大约有几家?”
“巨富何家?那也只有布业大贾恒昌顺何家了。”见着仲玉点头,权司吏扳着手指数了数,答道:“大约有十多家。”
“那么这些富家,各自又有多少田地呢?”
权司吏此次倒答得很快:“说起来大人不信,这般巨富,名下田地最多的也只在五百亩上下,有的名下甚至未有分毫田地。”
“这些大富可是将田地挂在他人名下,以求偷逃田赋?”周先生却问了一句。
“这般情况,小的也不敢打包票说一定就没有。不过本地风气,向来重商逐末,那些富家往往嫌田地应科太过累烦,不愿多置田产。象那王府周府,在城外置了三五百亩,也只荒在那里,开湖养鱼种些花竹,当作别庄花园使用,并不以耕种为念。所以小的以为,挂他人之名以求偷逃田赋的,实为不多。”
仲玉与师爷两人又换了一下眼色,周师爷问道:“那么本地商税每年能收得多少?”
“万历初每年不过一百七十两,现今则近千金。”
两人问到此处,已然心中有数,便让权司吏下去了。
“怪不得本地田赋实收高达七成,原来没有什么大户拖欠。”仲玉这才明白。
沈春乘着三人说话的工夫,早将后院看遍了。后院十来间房,除了常用的四五间完好之外,其他的大多失修,外面样子还好,里面看看却已住不得人了。至于花园早已荒芜,沿墙脚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一个亭子,柱子都已斑驳了。倒是在井边,开有一畦菜地,又扎了一个豆棚。
沈春回来,见主人谈完了正事,过来说话:“周师爷,您还说此地是一处壮县,怎的后院那般破落。相公前任老爷,竟还在后面自己种菜来着。”
沈春与师爷相视一笑,进来时两人扫了一眼,早已知道大概。
“本地为一壮县,那是不会错的。只是想不到,前任知县象极你家相公,也是一位清官。”
“师爷是否说得对,以后再说。相公,咱们赶了十几天路,今日该吃顿好的了吧?”
仲玉也无意见,只是问道:“银子够不够?还能支持多久?”
这一句话问得沈春苦了脸,日常用度都由沈春掌管,谁还能有他清楚?周师爷宽慰道:“也无需支持多久。吃上几顿好的应该无妨。”
沈春转忧为喜,当先领路出了县衙。
两人跟在后面出了门,仲玉却开口问道:“先生准备如何下手?”
“大人新到治所,总要会会乡绅,了解一下本地民情吧。”
“不错,办上几桌请个客,与大家见见面,原也是应该。”仲玉心领神会,“可要劝说富户甘心掏出钱来,该用什么名义呢?”
“县衙已是老旧,与本地繁华颇不相称。就说要整修县衙,请大家捐资相助,大人以为如何?”
这个主意不错,仲玉当即应允,又补充道:“凡捐资助修县衙五十金以上者,勒其名姓于重修碑上。”
“这个……”师爷应不下了,这不是不打自招么?而且还是千秋万代,都赖不掉的。让上官一见,还不立时摸清了你捞进了多少好处?
想着这里,师爷劝说道:“这又不是重休文庙,功在千秋之事。还是不刻石为好。”
仲玉一听明白了,点点头,却又问道:“如此一来,富户还能踊跃捐资吗?”
“先试试再说。大人在此为官,一任最少三年,时间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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