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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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三挑着担子进了城,路上行人纷纷侧目,不由得林三脸皮上不发烧。他却装得若无其事,倒把个头昂得更高了。
林三面上神情如常,心里却也在想,难道就这个模样归家去?一转念,有了,就去他家吧。
七拐八弯,林三来到一条小巷中。几个小子正在巷口玩耍。林三叫了声“小心担子”,示意他们让道,不想那几个小孩却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嚷道:“货郎货郎,有什么好东西么?快让咱们瞧瞧……”
“去去去……我不是货郎,只是线香,没啥吃的玩的……”
领头的一个小孩兀自不信,伸手掀开上面的草纸看了看,又按了按,这才撇了撇嘴:“真是线香,真让人败兴……”这一伙小孩这才又自去玩耍了。
林三来到巷底,冲开着门的院里喊道:“刁二,刁二……”
才喊两声,一个黄脸妇人出来应门:“谁呀,咱当家的外出了……林三哥,怎这般模样?……有什么事?……还是进来说吧……”却是刁二的浑家,说着将林三让了进去。
林三踌躇了一回,还是跟了进去。院中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梳了个冲天髻,正撅着光**看蚂蚁搬家,见着来了客人,却也不怕生,站起身来只盯着林三看。
林三瞪了他一眼,还未进屋,已开口向刁二家的借衣服。
刁二家的转头看了看,不由得笑了:“看得出来,生意不顺……不过万事开头难,以后会好的。林三哥坐坐,我这就去找来。“
林三心中一定,本来还担心刁二推三阻四的,不想他浑家倒好说话。
才刚坐定,刁二却进了门。见着林三,满腹狐疑:“林三哥,怎在这里?还这般模样?”
林三暗恼,刚才不进门便没有这尴尬事了。却站起了身,强笑着答道:“刁二,你回来了……”
刁二挥了挥手,脸色不豫:“你不是去户县贩香了么?怎光着身子在我家里?”
“你还说呢!都因为听信了你,害得我这一趟户县跑的,本钱蚀了个精光,连衣服也当了吃了。不来你家,我去谁家?”刁二不说还好,这一说,林三倒有了理,反而理直气壮地责问起来。
刁二一时之间也有些心虚:“林三哥,这能怨我么?我不是劝过你,第一次还是小心些,先跟着我姐夫学些窍门,你却硬是要自去单干,现在怎能又来怨我?”
“不怨你怨谁?我十两银子本钱,都是借得他人。只要你借一身衣物,再叨些个便饭。我也就不着落在你身上,要你来出了。便宜你了!”
“林三哥,你这说的……”
“好了好了,我都说不计较了,你还待如何?……朋友间还分什么你我?我不怨你,不过是叨几顿便饭,你也这般推三阻四的?过去你可没少吃我的!”
刁二呆了呆泄了气,摇头进去了。林三在外屋坐着,一会儿只听得里面低低的争执声,却是刁二在怪他浑家败家。
刁二出来了,手里托着衣物,笑着说道:“三哥,我家里也无多余衣物,也不用说借不借的,兄弟间那也太生分了……这一套就送给三哥吧,还望三哥不要嫌弃。”
林三接了过来,抖开看了看,却是套短打旧衣,上衣领口袖口已毛了,裤子臀部膝盖也已磨得发白,好在未有破洞还从没有补过。林三满意地说道:“那就这一套吧。多谢了。”一面穿起来,一面笑着说道:“还是刁老弟,家里可比我殷实多了。”
“哪里的话?不过是精打细算,才能勉强混个温饱。”
“好了好了,刁老弟,我又不打你家里的主意,何必哭穷呢?”
刁二尴尬,自我解围地说道:“瞧三哥说的!要不是你弟妹操持,这家里还不是吃了上顿有没有下顿!林三哥,要我说呀,这家里还真少不得女人……当初嫂子在时,也没见你落得这般光景……”
林三点着头,叹了口气,却打断了他的话头:“不说了不说了……你既知道做哥哥的现今落魄了,那今儿这一顿可就要叨唠了。”
出乎林三的意料,刁二拍起了胸脯:“三哥尽管放心,今天这一顿,就包在我身上好了。有酒有菜,包管让你吃个十分饱。”
“嗬!……好好,那我就等着了!”这样的大话,岂是才混个温饱之人说的?林三心里不信,面上却是笑着应道。
林三跟着刁二,来到城东大街。
刁二停了步,将两束线香交林三拿着——那本是林三担中的货物——从怀中掏出一条白带,一撕成两半,将其中一条给了林三,将另一条扎在自己头上。
“这是做甚?”林三不解问道。
刁二一指斜对面那一户人家,说道:“三哥,瞧见没,正办丧事的那一家,你可认得?”
林三一眼望去,只见好大的一户人家,门口府匾上挂着白布白绸,门口两侧还贴了丧联。家人小厮俱都着孝,正在门口送往迎来。从门里面传来嘈杂人声,隐隐约约间更听得有鼓乐演剧之声。
见林三一脸茫然,刁二得意地卖弄道:“城东巨富何家,连着几天大办丧事。无论是谁前往吊唁,在何家老爷子灵前哭上几声,便可混上一顿饱饭吃。”
林三这才明白,原来这就是那管饱的所在,怪不得刁二大拍胸脯说晚饭管饱,又不用他出一分一毫。
“这行不行呀?”
“怎么不行?我都吃过两回了。”
“三番两次前去混饭,倒没人将你赶出来?”林三总有些不踏实,又问了一句。
“有谁会认得我?这许多人的。再说我也换过衣服了……三哥呀,我说自从嫂子死后,你的胆怎的小了去了,如今竟变得树叶掉下来也怕砸开头?这可不象是你呀!……再说了,被人认出又能如何?最多不过是让人赶了出来,还能如何?”
林三让刁二说得有些难为情:“小子,话是这么说的吗?你林三哥一向天也不怕地也不怕,哪里会小了胆子?别的没有,也就只剩一副胆子还大着点。吃死人过去又不是没做过!走走走!我这就与你同去!”
两个向门里闯去。不料这一回却让门口小厮拦了下来。那小厮上下打量着他们,问道:“做什么的?”
刁二翻着眼回道:“汝等难道就这样对待客人?没见着我们身着丧服么?”
“有这样的丧服么?就只在头上扎了根绳?”
“狗眼看人的奴才,你管我!我是你家主子的客人,特地前来吊一吊何家老爷子,你倒敢拦我?还不替我将当家的大少喊出来,我倒要与他好好理论理论,怎的老爷一死,连带下人都没了规矩!”刁二破口大骂起来,门口进出的客人,都站定了,看着双方。
一个管家过来了,皱着眉头问道:“既是前来吊唁的宾客,那就应知礼仪。在主人门前大喊大叫,这是哪来的道理?”
林三早就在担心,刁二演得实在太过,这一大闹,让人认得清清楚楚,下一顿饭还如何再来混?见着管家如此说道,早拉了刁二连声道歉。刁二却还在嘟囔下人没规矩,那管家却已在招呼别的客人了,只管将两人晾在那里。
那管家迎送了片刻,正想着等门口恢复如常之后,再来与这两个闲汉理论,刁二却早拉着林三,走进门去。下人们看着管家,管家瞥了他们一眼,却只作未见,照常迎宾送客。
两人就此进了门,顺着正道一路前行。林三从未到过如此大宅,一路上心中忐忑,眼中迷离,也不知看什么好。只听边上的刁二在说:“真是气派呀!哪天我若也能成为如此的大富人家,就是短寿十年也是情愿!”
林三正要笑他,刁二却先拉了拉他:“你听听,这丧事办得!啧啧!唱戏的,念经的,三天来竟没片刻闲停……大户人家,就是死人,也与众不同!啧啧……”
林三侧耳,果然听到远处传来的木鱼梵唱,这边隔院却是昆腔婉转,不绝与耳。林三紧紧跟着刁二,此时不留神,却将刁二的鞋子后跟踩落。

刁二引着林三往里走。足足有一柱香的工夫,两人才来到停厝的第三进大堂。林三一看,暗自咂舌,堂外遍插灯笼旌旗,上面都写了些字,幽深灵堂里则香烟袅绕,只见一大群人正在灵前行礼。林三正要上前,刁二拉了拉他:“等等,让他们完了再去。”
一会儿这群人退了出来,有下人引着他们离去。林三正在不解,下人却又前来,引着他们走向大堂门口的桌子,一面问道:“两位吊客,可是何家的亲友?请问丧仪几何?”
林三一听不禁尴尬,向刁二看去。刁二却毫不在意,只说是何家近邻,平日深受老子照顾,所以今日特来吊上一吊。因为家贫,也备不起什么丧仪,送上线香两束。坐着的那个下人又问起名字,刁二胡诌了两个人名。下人写了,立时唱道:“李三陶四,两位高邻,敬奉线香两束。”林三便跟着刁二,在礼簿上按了个拇指印。
那个司礼的下人引着两人进了大堂。林三望去,只见大堂四面围着白色帐帏,迎面却是一大口棺材,外面套着楠木棺椁,这有个名堂,叫做“套材(财)”,以求口彩。棺椁漆得乌黑发亮,正对着门口的一头贴着一方白纸,上面书着一个大大的“奠”字。就在这头,棺椁上点着一盏长命灯。灵前一侧是一宽阔木架,上面插着许多降香正袅袅生烟。另一侧则是三排长条案几,上面堆放吊客所送的各式丧仪,从绸缎布匹,到幢幡帛联,从普通纸钱,到纸扎的金山银山车马楼台,应有尽有。两人来到灵前,就着长命灯将所带来的那两束线香点着了,插在木架之上,又在灵前敛手揖了两揖。“多谢两位高邻,百忙之中抽空前来。”灵前左侧一位全身着孝的年轻公子,当即还礼相谢。
刁二转过身来,也向那位公子揖了揖,说道:“何少爷还请节哀顺便,多多保重。”林三也跟着依样画葫芦,学了一遍。
两人礼毕出来,下人欲引他们去饭厅,刁二却说道:“哥儿自管忙去,我们认得路。”
林三又是诧异又是佩服:“刁兄弟,几日不见,哪里想得到你竟这般……出得了大场面。”
“哪里哪里……”刁二谦虚着,他不过是第一天来时,混在别人后面现学来的。现在领着林三行礼,倒也象模象样的能够糊弄人。
林三又说:“刚才我还担心呢,灵前与主家面对面的,你都来过两回了,人家还不将你认出来?”
刁二一笑:“三哥你这就不知了。这何老爷生得三个儿子,每房在灵堂应客一天,怎认得出我?前两天都是长房二房带着孙子应客,今天想来是那最小的儿子了。”
“那么下人呢,难道他们也认不出你?”
刁二想了想:“想来下人也是各房的……再说就算我来混饭,吃他主人的,管他何事?”
林三叹道:“人心不古呀。记得小时候,我爷爷做人家下人……”
话还未说完,刁二已然笑了:“三哥多大的岁数?怎说起话来倒仿佛七老八十的!”
等来到饭厅一看,却是人头攒动,每桌都挤满了人。有人就门前蹲在地上大嚼。刁二也不禁呆了:“前两天没这许多人呀……”
林三却想道:这最后一天,只怕城中早传遍了这一处管饱的所在,还能不挤翻了天?
两人排队,直到挤出一身汗来,才各领着了三个大大的杂面菜合子。刁二说起的酒水,因为今日人来得多了,已是没有了。
林三捧着热腾腾的菜合子,迫不急待地大咬一口,也不怕烫,还未咽下肚去已连声叫道:“好吃好吃……”
刁二笑着接口:“我说得不错吧?这菜合子,四两重一个,吃得三个,任谁都饱了!”
两人拿了吃食,也不在厅中呆了,走了出来。此时天色向晚,一轮通红夕阳已近西山,碧蓝天上彩云鳞鳞。西院的楼阁树木,将长长的影子投了过来,夕阳却将东边的景物照得直晃人眼。厅外凉风微微,暑气渐退,两人学着旁人,就在廊下蹲了,乘着晚凉,在前面院落的梵唱乐声中,痛快地大嚼起来。
“线香用完了,何必大惊小怪呢?少东也不在乎这些……”
“少爷是不在乎,可大房二房里那两位爷,却是要说话的……”
“那就再去买些来……”
“这回家里用得多了,就近的那些商家已出尽存货了。”
“怎么会呢?不到半月就是夏冥节了,怎会没有线香?”
“还有半月,商家自可从容调配货物,我们这里却等不及了……”
林三两人早听见了,抬头看去,却见两人说着话过来,又走进了饭厅。刁二用肘捅捅林三说道:“生意来了。三哥不是正好还剩半担线香么?”
林三犹豫着:“也不知人家要不要?”
“他家正等着派用场,如何会不要?那些线香你想讨价多少?”
“本钱花了五两。只要能回本,不据多少。”
刁二听了暗自摇头,这泼皮过去在市面上贱买强取的勾当也没有少做,如今自己做起生意,怎的这般面皮薄?怪不得去了一趟户县,会将本钱蚀个精光回来。
一转眼,何府两人已出来,手里用荷叶托着几个白面包子,原来也是来吃饭的。刁二站起身,喊一声留步,唱了一个肥喏,便上前说道自己的兄长正好有五十来斤线香要待出手。
何府两人对看一眼,两人之中的那位先生点了点头,另一个管家模样的便开口问道:“不知价钱多少?”
“我兄长用的十多两本钱才进的货。咱们过去也受过何家老爷的恩惠,大管家就看着给吧。想来何家大富大贵,也不会短了咱们的本钱。”
管家摇头道:“不到五十斤的线香,竟要十多两本钱?我看,虚头最少有一多半。”
刁二自说自话上前兜生意,已让林三吃惊不小。听见管家如此明白行情,林三心中更虚。哪里想得到刁二一笑回道:“大管家这话也没说错。平日里原没有这般高价,可七月半冥节将近,市面上此类物品已然大涨,我兄长好不容易才进得一些……”
管家转向林三:“你来说说,倒底要价多少?”
林三紧张得脸也红了,嘴巴也不利索了:“十……”看着刁二正向他使眼色,便改口道:“十二两……”
“十二两也是多要了……”
刁二接口道:“大管家,你看我兄长多老实的一个人,十二两本钱,没一点虚头……”
管家勉强道:“咱家急着要用,我也不与你争了,就十二两吧……”
刁二却还不肯罢休:“大管家再宽上一些,若光光只得个本钱,那我兄长全家只能喝西北风去了,您可不能欺负老实人……”
“那可是他自己开口讨的价……”
管家还要再争,那先生开口道:“三福,就再多给一些吧……少东还等着呢。”
最后,三福又加了二两。
两人即刻出门,回家取货。林三开口道:“今日多亏了刁老弟,不然可真就难了……我还不知该如何回家呢……”
“三哥光明正大的做生意,怎倒似做贼一般,连话也说不响了?……以前在市面上闯荡,三哥可从未如此不济过……”
林三也回不出话,只说“哪有此事”。
刁二正得意着,不再理会,只在那里摆功卖弄:“那管家问价时,三哥还是太好心。若说个十五六两,不是还能再多入三四两么?”
“兄弟说的那是……今日多亏了兄弟你,真要多谢了……”林三口中奉承着刁二,心里已是大喜过望。十四两,除了归还本钱,还能落个四两——这已够多的了。
“三哥,你是真的谢我,还是只在口上说说的?”刁二转过头来,笑着问道。
林三被将了一军,还能如何?只得许了刁二一两银子。刁二面上笑着应了,心里却骂道,小气鬼,我送的一套衣物还不止这数呢,旺我替你多要了许多利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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