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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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大娘子,你且看看,这两件可中不中你的意……”五婶领着客人回来,引入了里间。
“五婶做的,还会有错?我倒是中意,就是我家小姑子,你也知道,她性子挑剔着呢,却是要她看了才算,毕竟是她的嫁衣,五婶说是不是?”
“那是当然……这可是长安城里传来的最新式样,你看看,这收襟,这下摆,这裙褶,这蝴蝶暗扣,够精致的吧?我敢说,就城里这一片,还没有哪家能出这样式!也就是我,仗着和族里富家的交情,常来常往的,这才有机会从那些姑娘小姐身上,领了稀罕的市面回来。我谁都没有给,第一个就做给你家小姑……”
“是吗?我说呢,怎的就让人眼前一亮!敢情是西安城最新的式样呀……我瞧着倒也有些眼热了……比起我嫁过来时所穿的,这可强得太多了……也真难为五婶的一双巧手……啧啧……我家那小姑呀,可真是难伺候,却偏生这般好福气,有这般俏丽新衣穿着出嫁……
“苟大娘子,若是你家小姑有不满意处,尽管拿来更改,总要让她欢欢喜喜出嫁才是……”
“就这新颍样式,她眼都还未开呢,还能不满意?再不满意,让她自己找人做去!……我是想着她就快出嫁了,以后就清静了,这才耐了性子。若她真的拿腔拿调的,将自个当作个皇帝的女儿,我还不伺候她了呢……”
……
“是这些吧……”
“这……这却多了,我一时也找不开……”
“多了,那就存在五婶柜上吧,过些时候,若是我当家的手里松了,再添点,我也做一件……”
说着话,五婶陪着苟大娘子出来了。
“宜妹妹在做活呢?”
“嗯……苟家娘子,不再坐坐么?”
“不坐了。这两件嫁衣,我家姑子还在家等着呢……五婶,你是好福气呀!生得个如此出众的女儿,都说你高了运了,攀上了城中的巨富……那家是开布庄的吧?那你下半辈子不用愁啦!再也不用窝在这小屋里了,你不会搬走吧?若真的搬了,我们街坊邻居可真的要想得慌了。这几条巷子里,有谁还能离得了婶子……”
五婶瞥了女儿一眼,含糊地应付着,一面将苟大娘子送了出去。
片刻之后,五婶回来了,看了女儿一眼,暗叹一声接着做活。
“娘,错了!错了!该用红色丝线缝制这底边……”
“……真的唉,我怎会用白线的?这可是喜服啊!还亏得女儿提醒,还得拆去这几针。”宋五婶也笑着摇头,伸手拿过了剪刀。
“娘……宋叔叔喊娘前去,有什么事情么?”
宋五婶强自一笑:“傻丫头,能有什么事?一切安好。”
宜姑娘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仍然低头做活。
母女两个,加紧缝制。一会儿,宋五婶却又出错了。五婶无奈,放下手中的活计,笑着说道:“娘许是累了,净出错儿。且喝杯茶再来做活。”
“娘尽管去歇着,黄家的喜服快做完了,娘手头这件就交给女儿好了。”
“娘歇一歇就好,阿宜自己的嫁衣未做得呢……”话才出口,五婶就后悔了。
宜姑娘听了,不再坚持。
宋五婶暗叹,这样一个美貌听话花朵儿似的女儿,怎的命就这般薄呢?尚在襁褓之中,她爹便在行贾途中染病走了。好好的小康人家,渐渐沦落到要靠着亲族周济才能勉强度日。仗着自己一手女红,日夜操劳,总算将女儿拉扯大了,能够帮上手了,自己巧手制衣的名声也渐渐传了出去,找上门的客人多了,生计倒是不愁了,却又该愁女儿的终身了。左挑右选,好不容易候着个大富何家,连聘书都下了,自己刚觉得这辈子大功告成,不想又平地起了波澜,何家少爷却前来退婚。才让自己劝了回去,过了这几天,自己吊着的一颗心刚刚放下,不料堂弟却又将自己找了去。都说怕什么来什么,结果还就应了自己的担心,何家仍然提出退婚。此次并非是何家少爷,年纪轻好糊弄,而是族中堂弟宋时雨向自己开口。过去常接受他家照顾,这门亲事又是他做的媒,他来说话,却要叫人如何回答?
自己当场就叫了起来:“本家叔叔你也知道,老嫂子家孤儿寡母两个,就指望着这门亲事了,媒人都是你做的,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呀!”
“嫂子,我也是没办法呀!自家侄女,能帮忙我还能不帮么?何况还是我自己做的媒人。要退了亲,岂不是连我都脸面无光?……实在是没有办法,何家因着退婚一事,家中已然闹得不可开交……何家老爷子都气得病倒了……再闹将下去,真要出了人命,喜事还不是照样不成么……”
“这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的,何家老爷老夫人怎就没个法子呢?”五婶不甘地插口道。
“嫂子你也知道,现今世风日下,城中少年早已无赖成性,没了上下规矩。在我们小时候,年轻人在街上遇着坊间老人,还要避立让道,如今却有哪个还行这一套的?……何家也知道,嫂子家孤儿寡母两个不容易,就指望着这门亲事,我也替嫂子说话。何家倒也通情达理,侄女退婚,脸面上确实有些不好看,所以愿意出白银一万两,作为补偿。”
“叔叔不是说笑吧?”五婶转脸望向宋二,下意识地问道,内心着实有些惊讶。原先只当何家少爷说笑,现在连宋时雨竟也这般说话,那是确着无疑的了。
果然,宋二点头:“何家愿意写下欠条,逐年付清。”
宋时雨话都说着这个份上了,看这情景,这婚不退是不成了。聘礼不过百两,退婚倒要万两银子,传出去可真要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亲事已不成,难道还能要退婚补偿?五婶也只是在心中想想,到底过了冲动的年纪,随即便打消了硬气的念头。人财两样,至少还得了一样。五婶只能这般安慰自己了。可是,这话却要如何对女儿说呢?

“按说何家出万两银子作为补偿,怎么说来我都该答应了。可是,叔叔,你却不知,我家那个女儿却是死心眼儿,只怕她想不开……也不知说得成说不成……”
“这也不急,嫂子回去慢慢劝解……关中富庶,城中、邻县殷实大户着实不少。我替五婶留意着,定为侄女寻一门不下何家的好亲事……”
宋时雨的许诺,五婶自不会当真。不过那是以后之事,眼下让五婶烦恼的却是,好好的一门亲事黄了,该当如何向女儿启口呢?
怪就怪自己心气太高。总认为自己所嫁小康之家,生活还如此艰难,所以想着既然女儿如此出众,那就定要替女儿寻一门殷实大户,也好一生平安喜乐。如今空欢喜一场,还不如就答应了过去那些提亲的人家。马家不错呀,每年都有七八十两银子进帐;王家更不错,每年收入过百两,家底更是过了千金;李家也不错呀,读书人家,家里有着一百多亩田产,守着可过个平平安安的小日子……现在,五婶倒是想起这些人家的好处来了,当时可是只见着人家的短处:马家门户太低,亲家只是帐房先生;王家行贾,嫁过去女儿要常年守空房;嫁到李家倒不用守空房,可生活太清苦……如今,却要让女儿空欢喜一场了……
看着女儿缝制衣裳的恬静脸容,五婶硬着心肠开口问道:“阿宜,你说,何家少爷,他人怎么样?”
宜姑娘低着头不响,隔了半天才接口:“娘怎想起问这话?怪羞人的!”
“你这孩子!和自家娘亲,关起门来说说,有什么羞人的?”
“……”
“人不错?”五婶不觉重复道。不过真说起来,在宋大家里,在场面上,那知书达礼模样,那白面书生温文态度,就是自己也心生好感。五婶想着,却不得不违心说道:“我看哪,他人实在是不堪,那当得起女儿‘不错’两字?油头粉面的,处事轻浮得很。上次连招呼也不打,就闯到我们家来了。真想不到何家如此没家教,子弟竟这般无赖……”
“……他,真的这般不堪么?”宜姑娘抬起了头,颤声问道:“娘……是不是……有了什么变故?”
五婶只得点了点头。
宜姑娘却仍然低下头去缝制衣服。
“阿宜,你没事吧?”
“我……没事……”
“阿宜,何家有了变故,他家老爷子都病了,所以不得不委屈女儿了,你宋二叔说了,你的亲事包在他的身上了,一定为我家阿宜找一门更佳的亲事……阿宜,你怎么了!”
宜姑娘的眼泪早扑漱漱地滚落下来了:“娘不要说了……”放下了活计,宜姑娘奔进了里间。
五婶赶紧跟了进去。却见女儿扑在床上,用被子蒙着个头,双肩**,想来是在无声地痛哭。
“女儿啊!”五婶坐在床沿,心疼地劝道,“是何家少爷没福气,这般花朵似的姑娘,他却宁愿写下欠条,出万两银子也要退婚,这样有眼无珠之人,女儿难道还……”
“女儿说什么?”宜姑娘回了话,在被中翁翁的,五婶没听真切。
宜姑娘掀开了一些被子。五婶只听一个声音呜咽道:“那些银子,娘一两都不可要它……”
是呀,这样的侮辱,又有哪个姑娘家受得了?一掷万金竟然只为了退婚!……可那是整整一万两啊!不是十两百两银子!五婶思量了一回,终归还是舍不下。摇摇头,只得先行劝解女儿再说。
五婶心中有事,夜里睡觉也不安稳。半夜翻身,迷迷糊糊一摸,床上另半边却是空的。心中一惊,五婶顿时醒了。
“阿宜!阿宜!……你在那儿?”五婶急叫,却没有回音。心中惶惶,急忙点了灯,叫着寻了出来。却见女儿好端端地坐在桌边,手里捧着什么,呆呆地出神。
“阿宜,怎不应声?……你这干啥?”五婶松了口气,走了过来,将油灯放在桌上。宜姑娘手上的料子溢着霞彩,却是长生那日留下的绸缎。
“娘……我……”宜姑娘见到母亲出来,强自笑了笑。
不过见了两次,这死心眼的女儿……五婶暗自心疼,只得开口安慰道:“女儿呀,宋叔叔这做媒的都开了口,娘还能如何……若大得出气力,娘还能不帮着你么?就是做牛做马,娘也要让你遂了心意!咱们托人再找,定要寻个比何少爷更好的……”
“娘!……”
才喊了这一声,宜姑娘眼中却又盈满了泪水。
五婶无奈:“何家少爷真有那么好么,阿宜却放他不下……”
宜姑娘只是低头默默淌泪。
五婶看得分明,女儿的脸却是红了。
“阿宜若是真心喜欢何家少爷,那也不是没有法子……”五婶迟疑着说道。
“娘……别是又哄我?”宜姑娘抬起头来,脸上挂满泪水。口中虽然怀疑,眼睛却已睁得大大的,热切地望向母亲。
冤孽,真是冤孽呀!……五婶暗中摇头,找了帕子递去,又拿过绸缎。一咬牙,下了决心,为了女儿,也只有豁出去了:“娘不哄你。只要如此……这般……事情准成……原先只是碍着亲友间的脸面,撕破了不好看……如今为了女儿,却也顾不得了……真是女大不中留,为了个才见两面的男人,痴得竟连觉也不困了……”
宜姑娘这才破啼为笑,带着羞意拭起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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