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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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嗨……”何旺财在屋中坐了又站起,站起复又坐下。
他婆娘阎氏不耐烦地说道:“做了一辈子的奴才,我看你连福都不会享了。清清闲闲地坐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有何不好,却长吁短叹的,好不晦气。”
何旺财张了张嘴,却是与婆娘说不明白,这做惯了事的身子,闲下来真似苦刑一般。何况在何府之时,身为大管家,府上众人尊重奉迎,如何是现下这般无聊寂寞可比的。
何旺财背手在房中转着圈,让阎氏只觉得头晕,也自叹了口气,放下手头的针线活儿说道:“我说当家的,你还是出去寻些个友好,喝酒散散心吧。”
“喔。好的。”何旺财口中答应,寻即苦笑了,“我长年只在何府,那曾交结些相投的友好,如今却是没处去得……”说着老旺财竟起了心酸,这便拿着袖子拭泪。
阉氏撇了撇嘴,当即回道:“何家老爷自弄家产,他要留给哪个儿子,何须你多事,从中轧进一脚去?”
老旺财从来不认为自己中饱私囊有何错处,有哪家的管家管事不靠山吃山,要些好处的?就是门子也常常要讨了赏钱之后才肯通报。让他后悔的却是弄权得罪了三少爷,结果丢了差事。这却无法说与老妻阎氏知晓的。
阎氏口中埋怨,到底不忍见自家的白发老头揾泪,想了想道:“间壁邻居几个老汉,你携些钱去,请他们吃酒,等两三回熟了,也就有了交往去处,好过你整日在家唉声叹气的。”
“那些乡老,好不晓事,谈吐更是无趣。”老旺财在大富之家浸淫几十年,却是看不上那些乡土老汉。
“你倒是个城里的明白人,却怎的连个朋友也没有,倒先嫌弃起人家没见识了。”阎氏责道,想了想又说:“要不去访访那些佃户。过去他们可是很殷勤的。”
“不去不去。过去我是大管家,人家自然殷勤。如今却是落了地的凤凰,没的倒让人取笑。”
阎氏无法了:“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倒要干啥呢?……要不,趁现下无事,你来打理一番门前这片菜院。已是仲春天气,平整了过些日子也好种些花草疏果。往年家里也没个男人,我与媳妇也没心思,既然你要无事闲忙,这倒是个去处……”
阎氏还在唠叨,老旺财早去了柴房,自寻个锄头开始松土。
老旺财这辈子都没怎么碰过这东西,不想老来倒学着耍弄起来。阎氏从窗口望去,只见地里歪斜深浅不一,比自己尚且不如。想他也只是消遣而已,遂不去管他干得是好是坏。
老旺财手里锄地,心里却飞向很久以前。是什么时候,自己捏过这锄头柄?还是在陪老爷读书时吧?不,老爷那是还是少爷,自己偶尔抽空帮着丫头珠姐儿伺弄花圃。那时的天气也是春天,花儿开了许多,珠姐儿口中虽然说,“少爷读书,你怎不求上进却来这里……”脸上却笑意盈盈,伸手擦汗……多少年了,如果珠姐儿还在的话,也是白发老媪一个了……
老旺财劳动肢体,心绪渐宁,正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耳中却听有人在喊:“老管家,老管家,你可还好,我来看你了……”
老旺财正忆起自己青春年少时,耳中听了呼喊,一时不免糊涂——青春年少,老管家是谁?
半晌,才抬起头来。阎氏喊了几遍不见旺财答应,已经前去开了门,将客人迎了进来。旺财看时,半晌回过神来,却是何家的佃户贾石。
进了堂上,还未坐定,贾石已然双膝跪倒,喊一声:“老管家,请你救我!”
“起来!起来!这算什么?就算天蹋下来,起来再说。”阎氏一看赶忙让道,“当家的,还不来帮我一把?”
事情还要从年前说起。
那日长生带着三福来到管家房,正好有五六个佃户前来拜年,还未离去。见到三少爷进来,俱都站了起来行礼,老旺财也不例外。
长生理也不理,只板着个脸,走到桌前,老旺财站着直陪笑。长生只是毫无表情地看着他,老管家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了,长生心中暗爽,努努嘴。三福上前叱喝道:“还不给少爷让座!”
老管家尴尬地连声说“是是”。
长生也不理他,在他让出来的位置上坐了,两眼直望向下面的几个佃户。
几个佃户也渐渐不自在了。
长生看看火候已到,开口问道:“你们几个都是何家的佃户么?”
下面众人连声应道。有的还说“前些天少爷来讨债不是已经见过的嘛?”
长生听了不由得笑起来,三福训叱道:“该是你们认得三少爷。三少爷贵人多事,忙着呢,哪记得清你们这些泥腿子谁是谁?”
几个佃户连声称是。长生赞许地看了三福一眼,原来三福的才能在此,竟是个称职的狗腿子。
长生摆摆手,脸上不动声色,等众人又静了下来,只问道:“上次我来村里讨债,你们中谁没有见过我?”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一人应道。
长生说道:“我就算你不知者不罪。且站在一边。”看了看剩下的几人,继续问道,“你们几个却是见过我的,那是不是都该知道现在是谁掌管何家田产?”
众佃户嚅嚅不敢答。三福大声说道:“从上月起,三少爷就已掌了何家所有的田产。你们来何府却不来拜见少爷,我看你们是不想再佃何家的田了!”
这句话一说,佃户中胆小的便下跪了磕头哀求,却有硬气的不服地反问:“年年都是来老管家处拜年的,却有何错?”
“你还有理了?”三福上去就是一脚,将对方踹倒在地。
此人倒在地上,不敢还手,刚要起身,旁人硬拉着他跪了,却仍然梗着脖子,脑门涨得通红,青筋暴起。
长生平静地说道:“往年之所以让你们来此拜年,是因为老管家旺财替我家掌管田产。从今年起,三少爷我亲自掌管田产,你们是不是该来拜见少爷我呢?
长生扫了其他人一眼,接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如此不懂道理?我何家怎会有你这样的佃户?少爷我无能,用不起你这样的佃农,老哥明年还请自寻个去处,另佃别家良田吧。”长生说着拱拱手。
众佃户一听大慌,连那硬气汉子都变了脸色。别人都求着三少爷大发善心,那硬汉却转眼看向老管家。长生心中大怒,你不来求我,倒去求老管家,你以为这何家难道是何旺财的?

长生点着下面的众佃户,“你们别光顾着替他人求情。你们自己的事还没完呢。现在我就回自己院中,谁还想做何家的佃户,就带着礼物来拜见我。如果我等到三十那日,有谁还没有来给我拜年,明年的田租就另加两成,改为六成。”
长生起身欲走,老管家何旺财连忙上前递过帐本说道:“三少爷,这里有些佃户却已来过了,你看……”
长生正眼看着他,说到:“有佃户来过了吗?我怎么没见到?”
何旺财低声陪笑道:“那不是少爷没在么?”
“我没在,难道奶娘崔氏也没在?难道三福也没在?”
“是,是,都是老奴的错,就请三少爷罚我吧。可这混人,”何旺财也不敢为自己再辩,却不得不替那个混人出头,“难道三少爷还真能和他一般见识?”
长生冷笑道:“老管家别捧我,长生年纪轻轻,可比不上旺财叔,哪里来的什么见识?我只知道,此人不象是我何家的佃户,倒更象是旺财叔家的佃户!”
“三少爷,老奴给你跪下了,还请高抬贵手,饶了这混人吧。”
长生心中恼怒,现在饶了这混人,岂不是你老管家忍辱负重的功劳?别人记的可是你的好!我若不放,欺负白发老家人的名声则逃不掉。长生一时之间,真想就此一个大耳刮子甩过去。
长生暗中提醒自己冷静,冷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说道:“旺财叔,少爷我倒糊涂了,这混人若是我家的佃户,怎的他不来求我,倒是你来求我?”
底下有机灵的人,赶紧让那混人上前跪求长生。
那人跪在长生跟前,也不说话。老管家说道:“还不开口,说,少爷,我错了,请您饶我这一回……”
长生低头看着他,那人低着头也不说话。何旺财又示范了一遍,众佃户又在边上帮腔,终于那人在喉头难以觉察地咕哝了一声:“我错了……”
“你说什么?我可没听见?”长生说着,等了一会,终于听到了稍大点的一声。
长生哼了一声:“现在知道错了?我看你根本就没知道!”
何旺财赶紧劝道:“三少爷……”
长生打断他:“老狗才,你的帐以后再算。”转头狞笑着对那人说道:“你既然开口认了错,那么三少爷便不能不原谅你这一回了。本来你对本少爷无礼,若是直接来求我,我不过是责骂一番。你倒好,不来求主人我三少爷,倒去求何家的奴才老管家?你这个混人,叫什么名字?贾石?明年你家田租就多加两成好了,也好让你脑筋清楚清楚,省得日后还是不明白,这何家到底由谁作主。”
长生再次欲走,又让老管家拦了下来,举着手里的帐本:“三少爷,您看这些人都已来拜过年送过礼,您不会是真的想让他们再来吧……”
长生冷笑一声:“他们来过,可拜见的却是你,哪里曾给我拜过年?又如何称得上是‘再来’?”长生丝毫不给老管家面子,又转头向众佃户说道:“我重申一遍,你们回去告诉大家,若过了大年三十谁未曾来拜见我,谁家明年就另外加收两成田租。”
老管家尴尬地问道:“三少爷不是说笑吧?”
“哪个与你说笑?三少爷我一本正经,给手下的佃户定下规矩,你竟敢说我是在说笑?”长生哼了一声,“我看你年纪太大,老糊涂了,该回家抱孙子享福去了!”
果然,年三十那天,何老爷宣布的第一件事就是老管家告老退休。何旺财不得不从此离开工作了一辈子的何府,带着何家老两口所给的一百多不到两百两的银子,回家来抱孙子享福了。
何旺财叹了口气,说道:“贾哥儿啊,你所需要多缴的那两成田租,是三少爷定下的。莫要说我早已告老,就算我还身任管家,却也帮不得你呀!”
“老管家,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呀。这四成租子,我家每年累死累活,也还只图个半饥半饱。若真的还要多缴两成,那我家实在是活不成了!”贾石自年前回家,没少给婆娘埋怨,两成租子性命攸关,婆娘早催着要贾石前去向三少爷认错讨饶。贾石却是不肯。婆娘天天和他吵闹,自从成亲之后,你这臭脾气让我跟着吃了多少苦头,如今都快活不下去了,你还只顾着你自己的脸面?你一个佃农又有什么脸面可言?也不想想你有没有硬气的本钱?你不为我着想,也要为几个娃儿着想,是让他们饿死,还是将他们送人,你倒是说呀……贾石一直拖着,被婆娘逼得实在无法,最后才不得不前来求老管家帮忙了。
“贾哥儿,不是我不想帮你呀。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如今,我什么都不是,却要如何帮你呢?”
边上阎氏却在帮腔:“当家的,你还是跑一趟何家吧。就算是三少爷定下的,你和老爷说说,难道还不能通融么?”
“对对……”贾石听了阎氏如此一说,连声附合,“三少爷不好说话,何老爷总要卖你个面子吧?”
老旺财看了看两人,心想若是老爷真的卖我面子,又岂会让我告老回家呢?可面对两人期待的目光,这话却无法说出口。
“其实贾哥儿只要自去向三少爷服个软,三少爷自会免了那两成租子。”
“三少爷对他有成见,我如何能求得他回转心意?老管家,当初我可是为了维护你的体面,才让三少爷罚了两成租子的,于情于理,你都不能不帮我!”
老旺财暗自苦笑,当时却是你自己愣头愣脑才吃的亏,现在却赖上我了。这脑筋不清的之人,实在让人无话可说。
在贾石的苦苦哀求下,在阎氏的帮腔坚持下,最后老旺财终于答应了,豁出老脸去何府跑上一趟。
贾石这才起身坐了,喝茶聊天,又说了些田庄上的新鲜事情。东家长,西家短,高柱等三户人家被逼种了长生果,三少爷派人来三月耕麦田等等,老旺财倒也听得津津有味。可当听到三少爷的师爷常领人前来田庄,东走走西看看,又引了人前来丈量田地,清丈立标等等,老旺财不禁诧异道:“三少爷这是要干吗?”
贾石不懂,何旺财却清楚得很:只有在卖田之前,才需要做这些勾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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