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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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故事需要,今天是两章合在一起发了。存稿己尽,如果更新有时不正常,还请读者大大谅解。谢谢支持——
这天傍晚,何老爷早走,离了布庄赴宴去了。长生正好也有约,由子良陪着宴请城中教谕黄天叙。捐纳监生之事,黄天叙可是个关键人物。
黄天叙与长生却是见过一面的。那还是在温玟温有章的喜宴上。长生让父母官张应徵张元聘喊去说话,黄天叙就在首席上。
黄天叙举人出身,与县中别的属官自是不同,就是县令见了,面上也要礼敬三分。只是教谕一职,甚是清苦。温家喜宴黄天叙本不会参加,只因子良捐纳个功名,黄天叙落了五十两银子,家里有了宽裕,这才备了十两银子前来贺喜。他心里未必没有交往富豪乡宦谋些好处的意思。
黄天叙今日倒是神态自若,举止雍容,与温家喜宴那日相比,气度自有一番不同。长生心中诧异,怎的不再是那穷酸老儒的模样了?长生他却不知,那日一来上司在侧,黄天叙不免拘谨尴尬;二来张应徵是少年得志,才弱冠便中了进士,外放的第一任职官便是这三原知县。张应徵今年才二十五六岁,黄天叙年龄倒要大他一倍。虽然两人都是简素布袍,张应徵年轻有为,前途光明,自然意气奋发,气宇轩昂;而王天叙坎坷半世,暮气消沉,相形之下,自惭自轻,便不觉显出寒酸相来。
在座还有一人,名叫岳进的,是一个秀才。这个岳进与长生所认识的那些读书人都是不同。长生所认识的不是富家子弟,如温有玉温有枢兄弟,就是清寒儒家子弟,如杨翼之辈。这岳进却是小贾出身,家里生意败了,父母死后,便做了个闲人,钻营四方,既精明世故又无赖奸滑,甚有些光棍习气,不是长生之辈可比。长生心中暗想,上通官府,下交地痞流氓,这岳进倒也是个人才。
何大奶奶送走了老旺财,心里起了波澜,午后的这一觉便睡不成了。憋了一肚子的话,好不容易等到晚饭时分,不想老爷却让人传了话来,说有应酬不回家吃饭了。何大奶奶无奈,独自吃晚饭也无甚心思,扒了半碗饭即罢。
终于,等到老爷回来。迎了上去,却发现何老爷面沉似水,一摆手,问道:“那小畜生回来了么?”
何大奶奶一愣,回道:“似是尚未回家。”随即又问:“三郎又犯了何事?”
“这小畜生,真是让我不得安生呀……”何老爷叹了口气,“他一回来,就叫他来见我。”
何大奶奶耐着性子,等何老爷更了衣出来,坐定了喝茶,这才说道:“我这里也有些事情,却要说与老爷知晓。”于是将老旺财前来所说之事叙了一遍。
何老爷听着听着,脸色也变了,手里拿着的茶托杯子不住颤抖,咯咯抖得直响。
“这小畜生……”何老爷骂道,“才十七岁,就这般自说自话自作主张,以后可还怎么得了?”
长生心情很好。今天几人见面,捐纳监生一事已然谈妥搞定。就象前世大款发了之后入党,长生发了之后也申请加入特权阶级,今天得知已经获得批准,只等月后入庠了。心中喜悦口中便不觉哼起了歌曲。
长生来见父母。一进门,便觉气氛有些异样。暗自揣着小心,向父母请安。
何老爷盯着他看了半天,此时心头之火本已有些平复,见了长生却又窜起。那几件令人生气之事,轮番在心头来回,何老爷只觉得胸闷,一时之间却没个头绪,不知该从何说起。
当下只得耐了耐怒气,骂道:“小畜生,你干的好事!”
长生一时也摸不着头脑,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却看不出端倪。当下迟疑着只得问道:“不知何事,让父亲如此生气?”
“喝!你倒不知道……”何老爷戟指骂道,“你个小畜生,还不给我跪下!老实交代!”
长生不敢不跪,心里却是忐忑,不知是哪件事情惹得父亲发脾气了。长生低头只是应着“是是”,却没个下文。
“别光嘴上应是,还不快快交代!你干的那些好事?”何老爷继续骂道:“别以为你母亲还会帮你,护你蒙混过关……你还不说?来人,家法给我伺候……”
底下人直看何大奶奶的眼色。何大奶奶吓了一跳,想不到老爷如此生气,插口说道:“老爷好好责问就是了,何需动家法?”
“夫人!这个畜生,不动家法成么?……你是不知,若不是宋时雨今日宴上说起,我还蒙在鼓里一味欢喜呢!枉我下了这许多苦心,替他安排了亲事,又让他掌了田产,又让他接了总号,想不到呀!想不到……这小畜生……”何老爷只气得眼圈都红了,一时说不下去了。
“孩子还小,不懂事,老爷且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倒不值……”
“还小呀,都十七了,他两个兄长这岁数,早随着我走南闯北了。他是不知生计艰难……你说他还小,他的本事是海了去。你可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
“不是逼人加租么?”
“那是另外一回事,这不让人有活路之事,也是一件,过会儿再说……你可知道?他嫌我俩为他定下的亲事不合心意,竟跑去他那岳母家,要人家退亲!”
何大奶奶也大吃一惊:“真有此事?都换了八字,行了聘的,宋时雨做的中人,如何能退呢?”
“谁说不是?可咱家三郎本事大得海去了。你别说他小,也不知怎让他想出来的,竟下了大本钱要引诱对方自愿退婚!”
何大奶奶又吃一惊,却是气得笑了:“老爷还别说,咱家三郎还真有些歪才!”
边上伺候的几个丫环婆子也不禁暗笑。
“歪才?我看根本就是个蠢才!”老爷骂道,“夫人,你可知道他许了宋家五婶多少好处?……你做梦也想不到!白银整整——一万两!”
在场众人不由得惊呼出声。
“他哪来的这许多银两?”何大奶奶先回过神来。
“我先前也是不知,刚才听你一说,我这才明白——小畜生原是在打那些田产的主意!”
何大奶奶气得笑了:“人家只有卖田娶亲的,咱家的儿子倒好——卖田退婚!若是传了出去,岂不要让人笑掉大牙!”
长生跪在底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卖田另有他用,非是为着退婚。却无法分辨,一开口岂不认实了卖田?这还得了?低头眼角余光见着丫环婆子忍俊不禁,心中大恼,只怕蠢才之名是洗不脱了。
“夫人,你还笑!都是你,从小娇惯,三郎才养得这般无法无天!”现下,何老爷在气头上,何大奶奶也无心再与他分辩对错,只听他继续骂道,“若只是蠢点,我也不至于如此生气,只是这孩子也太……太让我失望了!”
“三郎呀,你可知道你父亲有多么疼你?比起你两个哥哥来,你父亲向着你可不是一分半点呀!”
“可这小畜生……”何老爷说到这里又说不下去了,只觉得心疼,好半天才继续道,“可这小畜生,一点都不体谅父母的心意。就说上次,你我许了个大丫头给他,他呢?竟想着要送给下人做老婆!……这一次更是说不得,竟想着要去退了亲!我们替他辛辛苦苦定下的亲,他想退就退,父母的心意他都当什么了?狗屎吗?他眼里还有父母么?……老何家祖上到底造了什么孽,竟让我生出这般子孙?”

何大奶奶扶着老爷,一手直在老爷背后抚着,口中连声安慰道:“老爷消消气,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转脸又向长生道:“还不过来,给你父亲陪罪?”
“陪罪?我没有这样的儿子!今儿你说了我才知道,这个畜生竟然想着变卖田产。这不存心要气死我呀!我都还没死呢就想变卖家产!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长生心中电转,是哪里漏了消息呢?父亲如此生气,只能先来个抵死不认帐了。当下连忙说道:“父亲,母亲,却是哪个说的?下人挑拨离间也是有的,孩儿怎敢出卖家里的田产?况且田契也不在孩儿手中,就是想卖也无法呀!”
“你倒是赖个一干二净。那我来问你,田庄上来人清丈可有此事?”
长生当即答道:“是有此事。可孩儿有话要说。”当下解说了一番。
明朝地主家的田产很多都未连成一片。因为买时是陆续买进的,何家的田产是东一块西一块的零头。不但如此,放佃也是有田即放,同一个何家佃农的田地,往往也未分在一起,在何家东头的田里有一块,在何家西头的田里又有另一块。如此却是不利耕作。长生原本想过要将每家的佃田都换到一处,可既然准备卖田,这个念头也就放下了。如今,长生巧言如簧,把这个借口搬了出来。
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老两口相互看看,何老爷又问:“那岂不是很费事?有的田肥,有的田瘠,有的是水田,有的是旱田,要人人满意却是不易。”
“虽是不易,但每家佃田合成一片后,土地利用率更高,耕作也更易,亩产总产都会有所增加,却是一劳永逸的长久之计。”
何老爷点了点头,气略略平了一点。何大奶奶却又问道:“有个姓贾的佃农,你要他多缴两成租子,又是何意?”
“他当初对我不敬,所以罚他两成田租让他清醒清醒。”
“那也不能逼得人活不下去呀!若是逼得急了,人可是会拼命的!”何老爷告诫道。
“父亲说的是,只要他当面前来向我陪个礼,我便免了他这多加的两成租子。”
老两口默然了一会了。何老爷舒了口气,拿过杯子喝了口茶。
“你也早该成亲了。不要再推了,就在下个月选个黄道吉日,迎娶宋家姑娘吧。”何老爷说道。
长生却是应不下。沉默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答道:“爹爹,孩儿不愿娶宋家姑娘为妻。”
“什么愿不愿的?这成家的大事,岂能由着你?”何老爷板着脸说道:“宋家姑娘有何不好?当初你可也是去宋家见过的,也没说什么好坏。”
“宋家姑娘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孩儿属意小舅的女儿。”
“这成家大事,论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非是你过家家,岂能说不娶就不娶的?”何大奶奶也劝道。
长生沉默着,想起表妹期待的眼神,还是争道:“既然是我娶亲,总要我喜欢吧。我不喜欢宋姑娘,只喜欢表妹。”
“三郎呀,娶妻是传宗接代,说啥孩子话,喜欢不喜欢的?”何大奶奶苦口婆心地解说道。
“这娶媳妇一事,哪里轮得到你小孩子说话?父母已经商定了,下个月就成亲!”何老爷带着怒气决定道。
“谁要娶谁娶去好了!宋家的那个姑娘反正我是不会娶的!”
“小畜生!反了天了……”
“八字都换了,你不娶,人家姑娘岂不受累?”
“受什么累?给了她家这许多银子,什么样的男儿不能招来做个上门女婿?”
“你有本事就不要向家里伸手!”
“不伸手就不伸手。不过是几千上万两银子,我还拼凑得出。”长生当即回道。
这句话犹如火上浇油,顿时让何老爷跳了起来:“好你个小畜生!你大了,有本事了,是不是?别忘了,你还住在这个门头里,现下你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家里的?你真有本事,那就自立个门户自食其力去!”
“自立门户就自立门户。要不是因着父亲还在,我早就自立一户去了。”
“好!好!你个小畜生……倒是我活得太久了,阻了你发达?……”何老爷气得手脚冰凉,“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娶不娶宋家姑娘?”
“我只想娶王家表妹……”
“你不娶也得娶!父母之命你也敢违抗?”
“不娶就是不娶!谁想娶自可娶去,我宁可死了也不娶。”长生也豁出去了。
“好好,既然你本事大,这十数万贯家产,你就甭想从家里拿得一个铜板去……”
“谁稀罕!反正没妈的孩子早就该死了,多活这些年还不都是赚的?苦孩子还想分家产,做梦去吧!谁让我娘死得早呢?没妈的孩子苦呀,就是低人一等……”长生心中也有怨气,伤人的话脱口而出。
长生正说得痛快,一个茶杯连盖带茶飞了过来,砸在长生额头上。长生头上顿时鼓起一大包,脸上也湿了一片,茶杯和盖子落在地,摔得粉碎。“小畜生……好你个小畜生……”长生那几句话,正中何老爷的痛处。何老爷花了大量心思,自认为对二娘的儿子照顾得够偏心的,却不想仍然被小儿子拿来说事,心中的怨怒心酸无以加复:“好好,都怪我对你不照顾,没有依着你。你到底是二娘的儿子还是我的祖宗?让你接了家里的田产,让你掌了总号,替你找了媳妇,还说对你不照顾?爹娘孝顺你还不够呀?还要怎样?你倒孝顺过爹娘些什么?我的祖宗呀!”
“说是让我接了田产,却没有地契;说是让我掌管总号,却还是你在发号施令,我只是个摆设;说替我找了媳妇,却不是我所喜欢的女子,只是为你的生意着想。这里有哪一样不是口惠而实不至?就这些父亲竟还说是对我的照顾?这一桩桩一件件,到底是对我的照顾还是父亲让自己开心?”长生一面用袖擦着脸,一面逐句反驳道。
何老爷听了只觉得心头在滴血:“好……好……对你的照顾不合你这祖宗心意,你自去找个合心意的地方好了……来人……替我,将这个不孝孽子赶了出去!”
“老爷!……”何大奶奶终于不得不插口了,还未来得及劝阻,那边长生已然接口道:“走就走!也不用你赶!”
长生“呼”地从地上站起来,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你走吧!你走吧!你走了出去,就再不要进这个家门!我……我就当没生你这儿子!”在长生背后,何老爷声嘶力竭地跳脚叫道。
长生的脚步略一迟疑,还是跨出了后院大堂的门槛。
“老爷,老爷……”在长生背后,何大奶奶却在焦急地呼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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