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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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六年秋,在整个大明朝也算是太平年景了。虽然东面高丽,南面杨应龙此时都在打仗,但那些战事离开北方关中地区远着呢。这几年陕西未有大灾害,收成也还过得去,作为白菜心的关中地区,气氛一片富足祥和。
十月初,北方很多地方已经开始下雪了。关中名城三原正笼罩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
掌灯时分,在城南最大的酒楼太白楼二楼的一间轩敞雅座中,五六个衣着光鲜富商模样的人正推杯换盏,吃喝得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时,北座首位上的一位蓝衫客开口了:“我们兄弟,平日多游贾四方,难得相聚,今日得巧,大家且多饮几杯。”
众人连连称是。座中一位青袍人说道:“今年雪下得特别的早,未归的王兄他们路上可就难了。”
“咱们出门在外,就是有三怕,一怕路途不太平,强人横行,二怕五劳七伤,邪病侵身,三怕天公不作美,行道艰难。”蓝衫客说道。
“温兄说得不错,小弟就是因着今秋川北多雨,在路上多耽搁了十来天,自藏边运回的药材看来是要搁到年后方能脱手了。”座中一位朱衣微须者叹道。
“宋兄贩茶西南,蜀道艰难,这三千八百多里来来回回,可真是不容易。”东座一褐衣圆脸老者感叹道。
“小弟可比不得何兄,谁不知道何兄两个儿子,个个能独当一面,如今生意做得水生风起,何兄是只管安坐家中,享尽清福。”
“哪里,哪里。愚兄犬子不过痴长几岁,倒是宋贤弟家的小千金,才十三岁小小年纪,已掌得宋家总帐房。不知日后哪家儿郎有此好福气,娶得如此能干的媳妇。”
“哪里哪里。”宋时雨口中谦让着,神色却分明是得意得很。在座的众人都经商为业,知道如有得力的长房媳妇,对光大家业,好处可不是一点两点。
“小女不过识得两字,打一手算盘,哪里比得上温兄家三秀,十二岁进学,十六岁即中举,前途不可限量。他日必如他叔祖,入阁拜相。”
“哪里哪里,”温自古口中谦让着,尽量不喜形于色,可众人却看得出他是连眉毛胡子都泛着笑意。
在座众人俱是一方大贾,都有不小的身家,但士农工商,商排在末业。只有温家,以儒入贾,以贾养儒,出了温纯这一代名臣,官拜内阁大臣级别的左都御史,却是其余众人拍马也赶不上的。相互交往,众人免不了自矮一截。就是今天宴饮,那穿青衫的刘信轩作东,何鹤年最年长,却是温自古占了首座。
座中大胖子秦大宝最为好事,此时插话道:“可惜,温家三秀前年已成亲,不然,与宋家小千金也是一时绝配。”
众人起哄,温宋两人谦让,却不得不饮了一杯。座中来安泰最实在,不由得问道:“宋兄的小千金,也已一十三岁,来年及笄,不知可曾许配人家?”
“来兄怕不是心热眼红?难道来兄还有子侄辈未定亲的?”
“秦兄莫要取笑。小弟只是想,我等交情并非泛泛,如果能做亲家,那就更加喜气了。”
“肥水不流外人田么?我们几个的儿子,怕是只何家三秀还未定亲吧?”秦大宝一时顺口道。
宋时雨听了不禁微微变色,连忙接口道:“小女还小,诸位还是饶了我吧。”
“也怪不得宋贤弟,我家三郎,嗨,只怕是配不上宋家小千金的。不怕众位笑话,若非三郎不成器,哪会至今还未定亲?”何鹤年摇头苦笑道。
一时气氛有些尴尬。“何家三少近来的名声可大得很呢。”温自古捻须微笑。
“温贤弟也来取笑于我。”
“今天为宋兄接风,只谈风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兄大倒苦水,该不该罚酒?”秦大宝一看情况不对,忙打圆场。
众人都说该罚该罚,何鹤年饮了一杯。
“刘兄今日给小弟接风,小弟这里先谢了,只是有酒怎可无歌助兴?”宋时雨对着刘信轩饮了一杯,笑着问道。
“好说好说。只是,可怜愚兄的钱包了。”刘信轩故作苦脸道。
“我说宋兄今天怎的如此好说话,也不点好酒,也不点好菜,原来还是要敲刘大官人的竹杠。好在刘大官人家大业也大,再大的竹杠都可敲得山响。”
“刘大官人自是家大业大,但破财请客,家中夫人河东狮吼,只怕是难以应付了吧。”
众人调笑了一番,刘信轩写了条子,就近去请城中有名的宝月轩。
“倒不是小弟故意敲刘兄竹杠,小弟常年身处藏边,地方偏僻,不象刘兄,来往淮扬,见惯这等风流。小弟不过想开开眼。”
“这么说来,倒是愚兄的不是了。”刘信轩笑道,众人又是一番调笑。
“说起这三原的歌班,倒真是大大的不同与众。”温自古也来往淮扬业盐,更兼官宦之家,更多附庸风雅的机会,“别说西安城中大有不如,就是扬州城中的一流排场,小弟以为也要略逊一筹。”

“温兄既然如此说话,那这三原的歌班定是极其出色的了,小弟今日倒真要好好开开眼了。”
正说着话,宝月轩的歌班到了,迤逦来了十多人。众人不料刘信轩如此大手笔,不禁都暗暗期待。
待得众姑娘乐工安排停当,一美貌丫环呈上歌单,刘信轩一摆手,说,只管拣拿手的唱来。
“那婢子们先奏一曲暖场,可好?”众人并无异议。
稍歇,悠扬的乐声于无声处响起,弥漫在四周。众人只觉得,如沐熏风,如处云端,暖洋洋,飘飘荡荡,糯软得连骨头都酥了,仿佛连身体都不存在了,一缕魂儿在温暖的花香月光抚慰下,直向天宫飘去。如梦如醉,似真似幻,乐曲结束良久良久,众人才仿佛从梦中
醒来。回过神来,却发现整个酒楼鸦雀无声,不由得鼓掌轰然叫好。
“请问刚才这一曲叫什么名儿?”众人此时失魂落魄,唯那温自古见识得多,醒得早,记得乘着曲间稍息问起曲名。
答曰“花好月圆”。接着,这俏美丫环又报道:“第一首歌,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众人都是长年在外经商,难免逢场作戏,听得此歌名,不禁相顾莞尔。随着活泼俏皮的歌声,众人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候,倚马斜桥,满楼红袖,年少多金,意气奋发。
如此这般,“天涯歌女”“让我们荡起双桨”“万水千山总是情”“乡恋”“东山飘雨西山晴”“顺流逆流”“快乐老家”“一剪梅”等歌一曲接一曲,不觉间已听了**支歌。在听完最后一曲“何日君再来”后,刘信轩签了单,宝月轩众人领了赏离去。
众人还沉浸在美妙乐曲的袅袅余音中,无法自拔。
良久之后,宋时雨才叹道:“小时候跟从先生读书,读到过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之句,今日听得如此仙乐,始知古之人诚不余欺也。”
温自古接口道:“当然是远胜肉味,宋贤弟可知我们今晚这一桌要花费刘大官人多少银
两?”
“少说也要个十两吧。”
“不错。宋兄可知宝月轩来此演唱一番,刘大花费几何?”
“几何?”
温自古伸出一根手指。
“十两?”
“一百两。”
在座的何宋来三位都不由得跳起来了。要知道在当时,二十两可以让四口之家宽裕地过上一年。众人虽都是大有身家之人,但一百两可也不能算是个小数目。
“那小弟多谢刘大哥了,让时雨有缘听得如此仙乐耳暂明。”宋时雨起身向刘信轩深深一揖。
“哪里哪里,”刘信轩微笑着起身让道,“愚兄早听说近来三原歌班名声峰起,平日里苦无机会,今日正好借贤弟的光鉴赏一番。”众人想到刘大的怕老婆,不禁微笑。“其实也没有那么贵。宝月轩前来助兴虽然收十两一支歌曲,一次点歌十首以上,却可享受对折优惠。宝月轩另有制度,对签长约的金牌用户实行对折优惠,愚兄便签了长约。所以也不过是二十五两而已。”
“这宝月轩倒会做生意。”何鹤年叹道。
“我们还以为刘大官人是下了大血本,却原来不过是拔了根毫毛。”秦大宝也笑道。
“不知众位对今日的接风宴可满意否?”刘信轩笑着问道。
“满意满意太满意了。”众人调笑谈论着,这时小二前来重布酒席。
“小二,借问一声,今晚宝月轩所歌曲目,无不极尽优美动听,怎的某家居然连一首都从未见闻过?”宋时雨不由得向小二打听。
“这位老爷,您有所不知,这些新曲出现也不过数月光景。近几月来,三原城中出了个数第一的风流人物,但凡有些名声的青楼歌班,无不以翻唱何三秀公子的新曲为荣。”
众人不由得哦道。“请问小二哥,却是哪个何三公子?”何鹤年紧张地问道。
“还有哪个何三公子?三原鼎鼎大名,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就是那人称再世柳三变,青楼小宗师,城东恒昌顺家的三少爷。”
众人一听恒昌顺,何鹤年的商号,哪还有疑义。秦大宝不由得大笑着向何鹤年拱手道:“想不到三原城中数第一的风流人物竟是咱们的何三世侄,何兄,小弟失敬了。”
“贤弟不要取笑,家门不幸,家门不幸。”何鹤年老脸通红。
“哪里话来,嘿嘿,三原鼎鼎大名,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原来何三世侄果然名声在外。”宋时雨虽是调笑,暗地里倒真有几分惊讶,原来不过听说何家三郎玩劣异常,如此看来竟也
是个人物。
众人如此一来,把个土老儿何鹤年臊得再也坐不住了,强撑着又坐了一会,借口家中有事,先行告辞,逃也似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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