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二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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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伸了个懒腰合上帐本,揉揉眼睛。心满意足地叹道:“又是一天啊!”这是今天早晨当着父亲的面,何旺财不得不交出来的。前天晚间时分,何老爷带着长生去探望过了何旺财,不过在面上,长生只得给对方赔了个礼,谁让他着了对方的道,逼着六十来岁的老人来回奔波了近二十里地呢。今天老管家已无法再躺在炕上称病不到了。长生捧起帐本,忍不住亲上一口。倒不是长生也染上了土财主爱田产的毛病,只因为这掌管家里所有田产的权力,给了长生与两个异母哥哥一争家业的机会。
长生出了书房,来到外间稍坐,准备过会儿吃晚饭。奶妈崔氏一面整理着东西,一面笑着绪绪叨叨:“昨儿回家了一趟,前门的两个小厮见了我可殷勤呢。那个旺智嘴巴甜得呀,一声连一声只叫崔奶奶。我说乡下婆子也能称奶奶的么,没得遭夫人骂。那旺勇更好笑,尽扶着我,倒象我是七老八十了,都送出半里地了他还不肯撒手。后院老姐妹洗衣房的李婆也来送行,还送了两斤柿饼。说是她外娚特地孝敬她的,让我带给你奶公尝个鲜,还说要让她外娚拜我做干娘。我说这可不敢,得问过少爷才成。去向大奶奶告辞的时候,大奶奶给了一两银子做压岁钱。我推辞着不要,说人都老了,怎能还老着脸皮,学小娃子拿压岁钱。正在奶奶身边的小桃儿倒会说话,说那是让我越活越年轻,身体康健,好多服伺三少爷几年。我说越活越年轻可不就是越活越回去么?奶奶听了这话,笑得气都岔了。奶奶房里的那些个丫头,可真不错,桃儿李儿杏儿桔儿什么的,各个模样俊得象大户人家的小姐,还不娇惯,奶娘长奶娘短的透着亲近儿。瞧瞧这桔儿送的红头巾,多喜气,倒象新媳妇似的,老婆子戴了怎出得了门?少爷房里也该添个人了。大少爷在这岁数,暖被窝的丫头,早就有了两个。要不和大奶奶说一声,咱也去挑一个?那个桃儿,一笑一酒窝。桔儿也不错,不光是手巧,**蛋肉肉的,胸脯子鼓鼓的,一生准一个大胖小子……”
长生手捧着茶杯,听奶娘点评波霸桔儿,脸上不觉露出笑容,心中却明白得很:由父亲撑腰接管田庄掌了实权,又有旺信一个榜样放在众人面前,三房从无人理会的冷门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奶娘崔氏也忽然成了众人讨好的对象。说好话的,拉关系的,送礼的,想来不外乎是希望奶娘在自己面前美言几句,好看上自己调来三房。长生听着崔氏的绪叨,也不在意,只是感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奶娘,你每月好不容易才回家一次,该住上两三天再回来的,和奶公奶兄好好聚聚。”
“我寻思着就快年底了,这里忙不说,少爷也没个人照顾,就先回来了。反正转眼就过年了,就要回去的。你奶兄还没回来,奶公歇了,净与人吃酒赌钱,赶场听戏,也不着家。”
“过年还有段日子,让奶公来这里住吧。奶公一个人,怪孤单的。”
“你奶公是个贱命,来这里总说住不惯。我看他是怕拘束。”
长生点了点头:“府里规矩大。那就让他在附近租个屋,来往方便些,也花不了几个钱。”
“那敢情好。少爷,我听下人都在说,少爷答应旺信,每月月钱调到五两?”见长生点头,崔氏心疼地说,“那不太多了么?少爷月例也不过二十两。”
长生的生母死得早,崔氏好似半个娘亲。本来按旺信的资历,三两也已是极为令人满意的高薪了。可这却是长生有意为之,要的就是千金买骨的效果。如此一来,旺信便被断了后路,即使有心想要调回去总房,再去拿那一两的月例,众人也少不得要讥讽他落毛凤凰不如鸡。长生就不信,旺信血气方刚的一个大小伙子,面子上能挂得住。
长生微微一笑,只说:“奶娘,我自有分寸。”
说到旺信,旺信就来了。
“少爷,您交代的事情,小的已经办妥。”旺信回报道。
原来这几天里,旺信带着三福,以拜年为名送上年货,访遍了城里城外何家远支堂房,暗示提供饭碗,以为诱铒,搜罗来二十五六个十几岁二十不到的何家子弟。
何家到底是大族,本来就有些经商致富的子弟,何鹤年这些年来又多加照拂,往族中的私塾投了不少钱,这二十几人中识字的倒有一多半。长生听了旺信的回报,喜形于色,心说每月这五两花得还真值。当即拍板:“那些本家子弟,只要是有意为本公子效力的,一律收了下来。至于其他的人……那些官迷心窍的可有几个?”
“三个。”
“三个,还不少呢。那么,识字而未决定的呢?”
“只有一个,那孩子还小,才十四岁,所以才说要回去问问爹娘。”
长生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们就去访一访这些本家亲戚。”当下不顾忙了一天,饭后立刻带着旺信三福出了门。
那几个子弟的父母,不过是些普通人家。其中两家想不到孩子的饭碗从天而降,听说上工第一年就有十二两银子可拿,欢喜还来不及。更何况何家三少爷郑重其事亲自上门,哪里还能不识抬举,当下与长生签了佣工文书。另两家的家长,却是不同。说的好听点是眼光长远,难听点则是官迷心窍,初时坚持想让孩子读书进学。旺信鼓起如簧之舌,或以金榜之路难走生活困苦动摇对方,或是施放缓兵之计,空口许诺,只要考上功名,随时可以走人。长生心中暗想,等你们三年后,每年有个四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入手,看你们还提不提这茬?

回程路上,长生暗自盘算,自己十八个手下,其中倒有十个是识字的,差不多要笑出声来。不料,旺信开了口:“少爷,我人在三房这里帮忙,却住在东亘小院,您看,这……”
长生没有回过味来,“怎么了?”
三福却插嘴道:“旺信大哥的意思是,他若算少爷房中的人,就不可再住在总房领班住的东亘小院中了。”
长生看了看三福,心想不知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帮他说话。略想了想,说道:“旺信,过几个月,我就让你脱藉出府。现在就再忍耐一下吧。”
旺信应了一声,却并不起劲。长生奇怪了,不禁问道:“还有什么事?”
旺信迟疑了一下,说道:“我现在和旺忠旺孝住在一起,实在有些不便……”
长生听他这样说,暗笑从天而降的好运大概令他有些难以消受:“那就先搬来和三福挤一挤。过两天,再看看能不能给你腾间空房。”
长生摆了摆手,制止了旺信道谢,又问道:“那旺忠旺孝却是何等样的人物?”
旺忠查完了岗,袖着手,缩着脖,走向领班所住的东亘小院。才进院门,说话声已传入了自己的耳朵。
“识相的,就快点拿钱出来。”是旺孝在低喝。
“还请大哥高抬贵手,我实在没钱了。”旺忠听出,那是新来不久的少年小蔡。
“你怎么会没钱?不是才发月例?”
“我妹妹得了重病,正要用钱买药。大哥,我求你了,不要再逼我了。我下个月一定还上。”
“少废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怨只能怨你自己,谁叫你在牌桌上输了钱呢?”
嗫嚅的声音听不大清。
“住口!你自己没本事,赌技不精,竟还敢污我做了手脚?”旺孝骂着。
“嘿,你若真有本事,倒象旺信那般,寻个美差来让我瞧瞧。若每月有个五两进帐,岂不胜过贪人两三钱的月例?”小蔡虽然才来不久,竟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反而敢顶嘴。
“我没本事!我没本事……要你这小狗来教训!打死你这小狗……我再没本事,也是个二门领班……”打骂声,拳头着肉的闷声,小蔡的讨饶声响成一片。旺忠听着摇头,小蔡这不讨打吗,去揭旺孝的痛创疤。只得迈步推门进屋,好不容易才劝住了旺孝,放小蔡离开。
旺孝一**砸在椅子中,口中喘着粗气,还在不停地骂骂咧咧:“气死我了!就连才吃几天饱饭的小狗也拿旺信说事,叫我却如何忍得下这口气……”说着,朝旺信卧房的方向恨恨地唾了一口。
旺忠剔亮了油灯,头也不抬地说道:“各有各的命,你就省省吧,也不怕让人听见。”
不说还好,一说旺孝更来劲了:“你说他旺信凭什么?在老管家手下,不是以咱们俩为首吗?论年龄,论资历,论能力,怎么也轮不到他呀?你看看他,现在倒好,早出晚归,也不见个人影,倒真象那么回事似的!就那几个丫头,现在见了我,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却整天旺信长旺信短地挂在嘴边……小桃儿竟然与我说,旺信他早晚是要脱藉出去,转去做大掌柜的!他奶奶的!他再投十八遍胎也没有这样好的福气……也不知三少看中了他什么?相貌吗……定是脱下裤子献上**,才让他抱上了粗腿……”
每月月钱五两白银,已是二级掌柜的价码。旺孝口中骂着,心里却清楚,看这势态,小桃所说极有可能成真。旺信一个小小家人,二十才出头,跟了三少爷,一转眼,竟鲤鱼登了龙门。如此运气,前前后后各房各院的家人,眼红妒嫉的,又何止旺孝一个。
“停!”旺忠知道他也喜欢小桃,旺信这一投靠三少,风光上位,旺孝不只是落了下风,而是直接淘汰出局了。旺忠哪想得到旺孝越说越不象话,连三少也编排上了,急忙抬起头,喝止道,“这没影的事,你那臭嘴,可要仔细了!”
旺孝吓了一跳,心中忐忑,却兀自嘴硬:“若非如此,还能有什么原因?”
旺忠移开油灯,正色道:“旺孝,别说我没告诫过你,做下人就该守本份!别说没影儿的事,就是真有,也只能当作没有。祸从口出,不然到时谁也救不得你!”
旺孝停了口,却又不甘地反击道:“旺忠!我可不是你的灰孙子,让你说训就训!别摆出一副忠仆的臭面孔!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如果不想抱三少的粗腿,偷偷录下老管家的帐目做甚?”
旺忠暗中摇头,这恶人可真脑筋不清,三少从前几天起才被授权掌管田产,自己记私帐却已有两三年了。旺忠站起来,不欲再与旺孝浪费口舌,向自己的卧房走去。都出了厅堂,想想还是得稳住这货,不能让他向老管家告密。于是又转身走了回来,在桌边坐下,耐心地解释道:“录下帐目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若将来有什么变故,也不至于说不清楚。老管家可不比咱们,年老功高,又有儿子在大少处效力,大不了回家抱孙子。咱们俩无根无绊的小小下人,若有变故起来,咱俩长年跟着老管家办事,还能跑得了做那替罪羊?你倒说说,不小心些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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