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寿宴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长生心里空落落的,回到了堂上。来访宾客差不多到齐了,总共竟有不下六七十位之多。来的大都是青年男子,想必女眷另开有酒席。小孩也不少,长生就看到礼咏和他表兄弟们坐在一起。牛家兄弟自然大多来了,不过座中不见长辈。长生下意识地想道,也对,总不见得长辈来给小辈贺寿。
一会儿,酒菜流水般地上来了。长生心绪不宁,吃不下多少,就是所夹的两筷菜也难以下咽,光喝了几杯闷酒。长生在心里自我安慰,对自个说,你从小就讨厌这个小妞,以后她再不会来烦你了,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你该高兴呀!哈!哈!哈!我真开心啊!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阿蓉,不过当她是普通的玩伴,她这样刁蛮,一不如意就开骂动手,嫁了才好,有什么好难过的?我该高兴呀:就是普通的玩伴,看到对方要办喜事,不也该替对方高兴吗?何况阿蓉她要嫁的是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是要去做少奶奶享福的。不论从哪方面来说,你都该高兴呀,可为何胸口堵得慌?长生努力想做个笑脸,却觉得面上都快僵了,一放松就难免要出现苦相。低头看见酒杯中自己的脸,果然比哭还难看。一仰脖喝干了酒,却又觉得这酒苦得要命。
菜上得差不多时,忽然有了喝采声,长生头重脚轻地一看,好象是当日的寿星婆来了。只见阿蓉在两个兄弟的陪伴下,一桌桌地行来,每桌与宾客喝上一杯,答谢到场的贺客。已经好几杯酒下去了,此时的阿蓉皓齿朱唇,双颊流霞,巧笑应答,进退间风致焉然,让一干少年人大声喝彩,几近痴狂。长生打心眼里气苦,自己一直避之不及的丫头,竟是如此受人追捧,竟是这么个让人一见再也无法移开目光的无双佳丽。更让长生无法接受的是,对方的照人光采中不带丝毫阴影。若不是怀中的绣鞋,脸上发烫的掌印,长生不禁要怀疑,那闺房中的一出,是不是自己的白日梦。
不多一会儿,十小姐一群人就转到了这一桌上。十小姐笑语晏晏和桌上的其他人打招呼,却似乎无意间跳过了长生。长生才端着酒杯站起来,刚要开口,不禁张口结舌,心有不甘看着十小姐自如应对在座男人的或巧妙或拙劣的奉承话。长生仿佛发现了新大陆,第一次用全新的目光看待这个自己一向不以为然的无脑丫头。长生还想往前凑,给牛八有意无意一拦,再无法上前了。丫环紫电有意帮忙,却抬眼瞥见长生脸上的掌印——那可不新鲜——止不住要发笑。等清醒过来,十小姐已向下一桌行去了,赶紧跟了去。
不多时,寿星小姐已携酒问遍厅中的来客,当然长生除外。于是席间酒风更酣,划拳行酒令者比比皆是。长生心中郁闷,也不和同席多罗嗦,抢过一壶酒,自斟自饮,酒到杯干,连着好几杯,直到模模糊糊听见有熟悉的乐声响起,才停了杯侧耳倾听。等听到似乎有人在卡拉OK,长生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难受,也跟着拿筷子鼓菜盆放喉而歌:
“……
甜蜜蜜,
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
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
长生放喉而歌,将一首动听的歌谣直唱得鬼哭狼嚎,胸中的烦闷才稍稍减退。可就在这时,却感到有人在拉他说:“何三郎,你醉了……”
长生挣扎着,极其恼怒有人不让他发泄,回答道:“别打岔,我没醉……”,双臂却被人捉住了挣不开,只得放弃敲打菜盆,嘴巴却还不肯停:
“……
甜蜜笑容多甜蜜,
是你…是你…
梦见的就是你。
在哪里……
……”
十姑娘站在厅中,黯然注视着长生被两个兄长拖了出去。那干嚎着的歌声支离破碎,从门外隐约传来,渐行渐远,终于听不见了。

掌灯时分,何老爷回到家中,得知长生在牛家小姐的寿宴上大发酒疯,让人送了回来,气得大骂:“浑帐东西!不开窍也就罢了,竟还醉酒闹事,把何家的脸都丢光了。”看着告状的夫人,不禁迁怒道:“都是你!惯出这样的孽子!”
何大奶奶也无话可说。何老爷吩咐道:“去,把那个畜生给我叫来。”自有下人跑腿出去。何老爷却又摇头:“这回,亲家面上可就难交代了。”
何大奶奶也叹道:“谁说不是?那姑娘原有些个手段,才栓得住咱家的这匹野马。真是可惜了!”
一会下人回来了,说三少爷酒还未醒。何老爷一腔怒火无从发泄,骂了几句下人,当天只好作罢。
长生将近半夜才酒劲消散,却是饿醒的。头痛欲裂,心中却失落彷徨,想了半天,终于明白自己是被人送了回来,却是因阿蓉的缘故,自己才醉了酒。想起阿蓉,长生才觉得心头钝痛,胸口沉重无比,忍不住要大口透气,不料这样的动静听起来象是唉声长叹。
奶妈崔氏拿来米粥馒头,长生腹中饥饿,啃了半个馒头,喝了碗粥,却再也吃不下了。浑身无力,只得爬回床上躺下。长生才醒,却是如何能马上睡得着,只是脱了外衣假寐。看到阿蓉的绣鞋,不免睹物思人,从小两人的交往,一桩桩,一件件,如皮影戏般在长生心头倏乎来去。忽然脑中如一道闪电照亮,长生想道:该不是两家大人有什么默契?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才好解释:自己可以随意出入阿蓉闺房,两人打闹也少有人管,自己去时也少见丫环婆子,牛家二老也问长问短,牛家兄弟也热情随意,牛家下人也都礼貌客气,可笑自己还自以为是领袖气质魅力无穷男女老少一盖通杀呢!原来自己是块不折不扣一窍不通的烂木头!想明白了这点,却再无法挽回了,长生怎能不象被剜了心头肉一般?长生一面痛苦,一面自虐般地反思:自己从小喜欢和阿蓉在一起,爱时时招惹她,占占她的小便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小自己一岁的丫头心怀畏惧,避之唯恐不及呢?是被阿蓉占上风吃定之后,还是被阿蓉暗示催婚之后?难道人总要失去后才会发觉拥有的可贵?长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阿蓉会长大,会嫁人,会从此离开自己。在他的心目中,阿蓉永远是那个吃饭要咬他一口荷包蛋的小女孩,是那个闯了祸和他手牵手躲入床底下的小女孩,是那个拿出宝贝和自己赌输赢的小女孩,是那个春风中笑着追赶自己的风筝的小女孩,是那个要自己采来鲜花为她插满头的小女孩;是那个被自己用癞蛤蟆吓一跳后叫着拧自己耳朵的女孩,是那个在阳光窗前和自己一起读“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别泪”的女孩,是那个拉着自己一起向观世音菩萨虔诚祈祷的女孩,是那个在上元灯节走散寻找回来后扑到自己怀里的女孩……
长生辗转反侧,终于在快五更的时候,带着几滴眼泪,沉入了梦乡:溶溶月光下,阿蓉和自己肩并肩头碰头并排坐在屋顶上,眺望那近在眼前却高挂天际的月亮。夏夜碧空如海,星烂似银,长生仿佛无所凭藉,身处无尽宇宙的虚空,身边的阿蓉却浮起来,飘向那一轮硕大无朋的圆月。长生拼命追赶,驰过波浪般的屋顶,掠过大路旷野,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阿蓉冉冉升入月宫。长生还未来得及悲伤,下一刹那,就觉得自己回到了家中,正躺在自己的床上酣然入睡。帘幕高卷的南窗之外,阿蓉的静静的微笑的脸悬挂在碧蓝的天际,那正是夜晚的月亮。她含笑注视着长生,将溶溶的月色洒在长生的身上,长生就在梦中见到了永远的心上人,感到无比的幸福……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