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长生却起晚了。头昏沉沉的，强撑着起来。等长生匆匆赶到布庄，却已比平日晚了大半个时辰。长生问起贺小六，一个伙计说正在库房盘货。长生一路寻到库房，正要招呼，不想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只听得一个声音说道：“印花细布，十二捆。小六，今天是三少第几次没来了？”
“——”长生听得那含含糊糊的声音是贺小六。
“大家都在传，老家的这片基业老爷打算留给三少。小六，你说，会是真的吗？”
“老罗，我们只管做事，不需要操心这些。”
“靛蓝标布，二十捆。”老罗仍然心有不甘，“也不知老爷是怎么想的？话虽如此，可怕就怕败了家却砸了你我的饭碗。”
“三少终究年纪还小，过两年会好的。”贺小六安慰道。
“小六，你年轻，生意上又是好手，换个东家照样吃饭。老罗我却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又大，再要去寻个饭碗，咳，不容易啊。”那叫老罗的叹道，“要是大少二少能来接手就
好了。”
“老罗，少说些有的没的，多干活是真的。”
长生听得手脚一片冰凉，心想在伙计们的眼中，我原来如此不堪。今天本应跟着贺小六盘货，当下也不进去招呼，轻轻地退了出来，来到前面的店堂，开始做生意。
将近午时，长生手头一闲了下来，脑子就转动开了。自己到底年青，以前的烂事也影响别人的观感，连伙计都不看好自己。父亲年纪已大，这个时代年过半百，就今天不知明天了，而自己在家中还毫无实权。只要再有个三年就好了，有两年也好。心下又是急躁，又是烦闷，左思右想，自己光杆司令一个，什么都无法一蹉而就，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将心事抛了开去。眼见布庄门口经过的年青女子，忽又想起那位拍棉被女郎：她叫什么名字呢？现在她会在干什么呢？最好是她逛街来到店中，本少爷亲自出马，以前世的西洋绅士风度，行君子彬彬之礼，鞍前马后效劳，搏得美人青睐，最后大功告成。正白日梦做得美，忽然有伙计前来，说老爷让三少爷去后面见客。
长生皱了皱眉头，一面暗自琢磨会是谁呢，一面走进客堂。堂上父亲正和一位客人言谈正欢，曹掌柜也在座。长生一看，不是宋时雨却是哪个？
“宋叔叔，您怎么来了？”长生很是惊奇。
“有点生意上的事，要和你家老爷子谈谈。”宋时雨笑着回道，眼光却不住地上下打量着长生。
长生心说，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看人。
“听你父亲说，你在这里才不过十天半月，就已经能上手了。曹柜头更是把你夸作天才，称你为生意场上的乳虎。”宋时雨口中花花，心中诧异，才在拍卖场上见识过此子的手段，难道又有出乎自己意料的不凡之处。
“那是家父耳提面命，曹柜头教导有方，小生才能上手得稍稍快些。”
“那我倒要考考你了。”宋时雨手指轻敲着桌面，想了想，问道：“你家既然经营棉布为业，那就以棉布行业为题。三郎，我来问你，你可知道，为何大宗银两叫作‘镖银’，而押解大宗银两称为‘保镖’？”
何老爷子一听，不免为自己的儿子捏把汗，这可没有和自己儿子说起过。
“‘镖’者，原为标布之‘标’也。本省大贾，东下苏州松江采购标布，每每携带数万两十数万两白银。因为这些银两用于采购标布，所以称为‘标银’。为防沿路盗贼滋扰，常雇用弓刀娴熟有勇力者保护标银，称为‘保标’。因所雇勇力者多擅弓箭飞镖，以讹传讹，才转为如今的‘镖银’‘保镖’。”长生前生为历史系学生，主攻古代经济史科技史，对于此类考据自然是成竹在胸，张口便来。
“那我再问你，江南之布为何称为‘标布’？”宋时雨点了点头，却提出第二问。
“‘标’者，买也。标布，即是购买布匹之意。另有一说，则认为官府有令，棉布一匹须阔一尺以上，长二丈八尺以上，才准上市。合此标准的棉布称为标布。当然不合官方标准的布匹也还可以上市出售，只要有人愿意购买。所以才另有‘中机’‘小布’之分。”
“那照三郎看，如果要采购标布该去苏州松江两府的哪些地方呢？”
“苏州松江各地大都有标布出产。苏州以阊门外上下塘为上。松江府以三林塘（注1）为最。松江府各镇俱出上好标布，如周浦，南翔，七宝，枫泾，罗店，大场等，无法一一罗列。但采购标布要考虑里程是否顺路。标布客商常走的路线有水路二十多条。以从苏州府嘉庆县至松江府上海县一路为例，可途经吴江，嘉兴，嘉善，朱泾，枫泾，七宝等，共水程三百多里，所经各县镇都产标布。”
“好！好！三郎果然是奇才。”宋时雨抚掌笑道，“何老官，这个儿子是让你生到了。”
何老爷至此一颗心自是放下了，虽然想不到长生来布庄才短短十数日，业务为何能对答如流，但还是乐得心花怒放，连人也似乎年轻了十岁。全然不知长生只是纸上谈兵，看似头头是道，内里却是空架子。曹掌柜也在一旁陪着笑，暗自猜测，也不知是哪个将生意经教了三少，心中却起了提防。
“三郎，那你倒说说看，宋叔叔家如果想做棉布生意，你认为可能做得么？”宋时雨趁着大家心情放松，笑着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长生心中疑惑，想道，这种问题怎能问我呢，口中却毫不迟疑，反问道：“人活着不过是衣食住行而已，衣排在首位。宋叔叔难道认为，这一行做不得吗？”
“哈哈哈……原来三郎竟得了何兄的真传，已有几分小狐狸的模样了。”宋时雨大笑道，“三郎，你可知刚才我亦将此问题请教于你父亲，你的回答与你父亲如出一辙。”
长生一脸尴尬，看了看父亲，何老爷却乐呵呵的，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来。
等送走宋时雨了，长生问起宋叔叔此来所为何事，何老爷告诉长生说，宋家想在西南贩茶之余，兼营布业，因为是此行生手，想请何家入股。
“这是好事呀。父亲如何回答他的？”
“才初次谈及，八字还未有一撇呢。慢慢再说吧。”何老爷淡淡地答道。
注1:三林塘，周浦，南翔，七宝，枫泾，罗店，大场，朱泾，枫泾，七宝等地，现在属上海市。上海县，就是上海市黄浦区中人民路与中华路所围起的环路。吴江，嘉兴，嘉善，现属江苏省苏州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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