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卜余引着长生来，对田庄管事卜兴道：“老爷让他来给你帮帮忙。”
卜兴点点头，斜着眼上下瞄了瞄长生，叫道：“王二侉子，给他把镰刀……”
于是，长生开始受罪。
大太阳底下，田里毫无遮拦。长生被晒得只觉得脑袋发胀，弯腰低头，血还往头上冲，在里面一跳一跳的。浑身的汗流得象瀑布，顺着脊背流过来，糊了眼睛。下身，汗水又顺着**沟，沿两腿而下，流到田里。水田已放去了水，晒了两天，以便下地。淤湿的泥土，让太阳一晒，温热的腐草败气，直冲割稻人的口鼻，让人反胃又窒息。长生一手抓向稻秆，一手挥镰，却又牵牵攀攀地割不断。长生暗中观察边上旁人，只见他们手一抓就是一镰，轻松而自在，一举一动，仿佛和着舞蹈的韵律。还干没多久，长生就感觉双臂又是麻痒又是酸痛。酸痛是因为长生四体不勤；麻痒则是源于田间的禾草沫子和小虫子。贴肉的褂子就没有干过，让太阳晒得仿佛背了个蒸锅似的，又烫又疼，也不知会不会晒脱了皮。长生已做了防范，并未象别人那样光着上身。
下地不脱衣，由着汗水泡坏，这在卜兴他们看来，自是一桩蠢事。
长生第一天来得晚，下地一个时辰多点，就到了午休时候。长生已是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伛偻着过来，卜兴讥道：“杨二兄弟，年纪轻轻的，该不是已得了肾亏吧？”
田里，那分派给长生的那几行稻子，绝大多数仍然在骄阳下傲立，如何能不让卜兴暗中摇头。
这下地一伸手，在场的还有谁不明白？
长生拖着两腿来到树荫下，已经比别人晚了。有好心的对他说：“今天有小菜，赶快过来吃饭。”
长生点点头，没等他喘两口气，几个炖鸡蛋炒豆腐烧茄子已经碗底朝天了。等他打了饭来，连咸菜毛豆也吃完了。长生只得将饭泡上些茶水，却又因劳累过度，胃口不佳。知道重体力活需要营养，又怕剩碗头让人家说话，那一大碗白饭，勉强着自己硬塞下去，最终却还是剩了下来。
“作孽啊！这么好的白米饭……”果然让大家说话了。
“来，让我吃了……”旁人拿过碗去，两口就扒拉干净了。
“杨兄弟小鸡肚肠似的细肠胃，如何做得动这田里的活？”
等长生吃完饭，别人早三三两两，在几棵树荫下寻着个地方，或倚或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休息起来。甚至有的将个草帽盖在脸上，就地打起盹来。
长生很累很想睡，却又热得坐卧不宁。
休息了一个时辰，大家又下地了。这却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比起上午更热。长生被晒得没有了意识，只机械地重复着割稻的动作。
跟着大家，喝水歇了两回，终于太阳要下去了。
晚饭仍然是在地头吃的。饭后，熟手们将今天割下的稻子堆成垛，又捆扎起来，挑回去准备打谷。那百把斤的一担，长生说什么也挑不动。就是分派给长生的份内活，最后还是大家帮忙割完的。
浑身汗臭，总要洗洗。就在庄前不远的河里，众人都脱得赤条条下河去了。其中一个却站在河沿上撒尿。众人在河里撸着脸上的水大叫：“撒尿怎不到下游去！王二，看我们不收拾你？”
王二嘻嘻笑着，一下跳入自己才撒了尿的河水中。
长生脱光了，只站在河边擦身。众人招呼着他：“杨二兄弟，还不下来？”
几个顽皮的，早过来拖倒了他，拉他下了水。
长生大叫扑腾：“我不会水……救命！咕咚咕咚……”已吞了好几口带尿的河水。
好半天，众人才明白：“怎的？真不会水？”这才急了，赶紧手忙脚乱将他弄上岸，长生已象死狗般的没了气息。舞弄了好半天，才终于哇的一声，长生连咳带吐地呛醒了过来。
“好了好了……”
几个老成之人说：“水火无情，大家还是不要玩了。”
长生勉强支撑着，衣服还没洗完呢。爬起来将褂子裤子草草洗了，身上换了干净犊裤，象大家一样，光着上身回来睡觉。晚风轻轻，吹在身上，不冷不热正舒服。长生心中且喜，背上的皮肤完好无损。
众人轻摇蒲扇，还在说话闲聊。长生累了一天，头一沾枕，便梦周公去了。今晚，无论别人再怎么磨牙放屁打呼噜，无论蚊子再怎样来骚扰，长生都是不会醒来的了。
第二天，长生在梦中被人叫醒，又跟着一起上工去了。混身酸疼，还有些鼻塞，大概是昨夜头发未干就睡觉的缘故。长生担心，不要又生起病来？
强撑着干了半个上午，虽然气短心跳，头涨面热，出了一些汗，鼻塞倒好了。今天，长生找了些门道，虽然手足酸软，割稻倒象是比昨日快了些。当然，与熟手还是没法子比。
长生倒底年轻，适应能力强。这天午间吃饭，已不象昨天那样累得没了胃口，一大碗饭倒也吃光了，还抢着几筷菜。脸朝黄土背朝天，吃力是吃力，似乎也还忍得了。如此说来，只要撑过这大半个月，就可以拿上几钱银子下松江去了。想到这里，长生干劲倍增。只是报答鄢大，补偿他的破费，只能等以后再说了。
卜兴指着走开去的长生的背影道：“你们说说看，有没有比这更村的？吃自家的饭，屎却拉去别家田里？”
肥水不流外人田，原是农家再粗浅不过的道理，坐在树荫下的众人听了不由得大笑。
卜兴自己却不笑，心中只觉不爽，怎的老爷尽塞些这般的光棍过来？
虽然都是大老爷们，可要长生当着大家拉屎撒尿，却还是不好意思。众人已渐渐与他熟悉起来，等他完事回来，一个姓经叫经阿福的中年汉子，便开口问他：“杨二兄弟，你家不是做农的出身吧？”
长生点了点头，说了自己来扬州寻兄一事。
“怪不得呢，我们一看，就觉得你不象。”众人纷纷说道。
“想不到杨兄弟家竟是做盐商的。盐商好啊，发大财的……象我们这样，不过混个肚饱，也没什么盼头的……”
“既然你家大哥是做盐商的，那日后我们去买盐，可要叫你大哥照顾些？”
“好说好说……”这等没影的事，应承些好话还不容易？
“你呢？可也懂得经商？”
“他又会懂什么？他这样子，一看就是个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
长生笑笑，也不好与卜兴顶撞。
“那也说不定，俗话不是有，‘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么’？杨兄弟这模样，我看最起码，也是识字断文的，是不是？”
长生看去，却是个叫葛贵的三十来岁汉子。
长生点点头。
“可曾考过秀才？进过学？”众人这下子来了劲。
长生摇头：“不过识两字，以便记帐做生意。”
“读书识字，比咱们强多了。咱是个睁眼瞎，连个当票都看不明白……”
“人家说读书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问都在书本里写着呢。杨兄弟不会一些都不懂吧？”
卜兴在一旁冷言冷语，长生不禁也有些意气。故意不看他，大言炎炎道：“还真别说，我不知别的读书人如何，我老爹过去督促得紧，我倒学得不少——吃喝玩乐，琴棋书画，上到天文，下到地理，大到医农工商，小到柴米油盐，样样学问，多少都学过些。说句不中听的大话，俺是前知五千年，后知五百年，在家乡人送外号，‘万宝全书问不倒’……”
众人面面相觑，卜兴鼻中冷哼，经阿龙也不由得问道：“你真有这么大学问？”
“真有这么大学问，还在这里做个割稻的帮工？”卜兴鼻子中出气，显是不屑。
“这个……英雄也有落魄时，秦叔宝卖过马，诸葛亮还种过田……”葛贵对读书人的信心还真不是一般的强。
既然如此，总不能让自己的信徒失望吧。长生于是开口：“咱就先说说天文吧……大家可知道，这太阳月亮，包括这住人的大地，是从哪儿来的么？……很久很久以前，还没有天地，所有的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鸡子似的混沌。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一下子就炸了开来，清阳的东西上升成为日月星辰，浊重的东西下降，凝固为大地山川……”
“这不是盘古开天劈地么？”
长生一噎，大爆炸理论确实与盘古传说一脉相承。只得打个哈哈：“老经也知道啊……好，咱们就不说天文了，而来说说地理。东海之中往南，大洋中有无数个岛屿。岛上土人皮肤深黑，种竽头为生，而以胖为美。每逢女子出阁，先要在闺房中关上三个月，好吃好喝地催肥。总要等到有了老母猪的重量，男家才愿意上门来接。因为天气炎热，也不穿什么衣物，只用草裙围了腰。婚宴之上，亲朋好友争相来看新娘，再品评一番，嗯，**不够大，嗯，腰身不够大，嗯，**不够大……总要这三样都伟大，才被认为是人间的绝色，娶进门来的夫家才有面子……极北地区，又有一群人，叫**斯基摩人。他们用冰块造房子，用木头做成独木舟，在冰海里猎取海豹为生。海豹混身都是宝，皮毛柔顺光滑，还不沾水，比任何上好的貂皮更出色。这海豹就象是肥肉做的香肠，浑身一大半倒是油脂，爱斯基摩人就熬出油用来点灯。最不可多得的便是那海豹肾。不管你年纪有多大，甚至老到快进棺材了，只要来上一株，保你人倒了金枪仍还不倒……”
“什么浑话？尽管吹吧，反正也没人知道真假……”卜兴不觉冷笑。
“真假且不说，这些事儿听着倒也有趣……”经阿福笑道。
“那极西之处呢？”王二好奇，心急要听下文。
“从咱们大明朝，出陕西省向西，沿着过去的丝绸之路，穿过西域，就到了波斯。再过去，就是回回人的国家。过了回回国，来到一片大州，名叫欧罗巴。其人金发碧眼，红眉毛蓝胡子，身高丈余，状如罗刹，却善制火器自鸣钟之类的机巧之物。咱大明朝南方广东省人士有些人见过，为他们起了名，叫他们为‘番鬼’。这些番鬼生性好淫，极喜谈情说爱。那殴罗巴南方，有一个大城叫做维罗那，城中有两个大户人家，一户叫蒙太哥，一户叫卡布雷，世世代代结下仇恨，那是任谁也解不开。却说蒙太哥有个好儿子，名叫罗蜜呕。才一十八岁，生得是面白如玉，学得是文韬武略。一日，仇家卡布雷家为女儿朱丽叶过十六岁生日，这罗蜜呕年轻好事，就化了装，约了个朋友，一起偷偷地上门玩去。不料一见着那朱丽叶，顿时魂飞魄散，惊为天人。这罗蜜呕对自己说，怎的世上竟会有这等的美人？于是他发誓，非朱丽叶不娶……”
不说卜兴在一旁如何不以为然，众雇工却听得津津有味。这个时代的娱乐活动，若是不算赌博，也就是看个戏喝点酒逛逛窑子。众雇工勉强温饱，哪里有这些闲钱？听听说书便成了最大的享受。这充满异国风情的爱恨情仇，一下子便抓住了他们的心。
就这样在天间地头，或午休或晚间，才子佳人言情，妖狐鬼怪聊斋，奇闻轶事，天方夜谭，或东方或西方，长生东拉西扯，信口开河。随着故事一段段讲来，他在众人眼中的地位也是直线上升，越来越高。葛贵甚至提议：“杨兄弟，你就为我们多说些故事好了。你那点活，我们加把子劲就替你做了。”
长生笑着回道：“那就多谢各位大哥了。”不过在地里，长生还是尽力而为，做得多少是多少，并不偷懒。
长生说故事的名声传开了。田庄周围的人家，吃了晚饭便会拿了小马扎，来到卜家田庄院里，听长生说故事纳凉。就连荀老爹也成了粉丝。有那么几次，荀老爹晚饭后有事过来找卜兴，说完了话，竟也在院中和大家一起听上一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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