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患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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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下来了。
头上不见月亮半点光影。从脚下起,一片漆黑延伸开去,随着风势,发出沙沙声响,那是尚未收割的晚稻。近处流萤舞动,路边野树如鬼披发。长生放眼望去,远处,隐隐的,冈峦龙钟,迤逦而去,鱼浦一二星火,惺忪明灭。刚入夜,荒村竟已似睡。
现在却该当如何?
长生寻思着,小叫化寻仇算是逃过了,可蛐蛐儿没有了,道袍也没有了,连那一袋馒头,也没剩得一个下来。当明天的太阳初升之时,却要如何填饱肚子呢?
人身上这张口,实在是个无底洞。只要鼻端还有一口气在,总短少不了东西用来填它。相形之下,小叫化回来寻仇,不过是些小麻烦。原先倒还能当了布鞋,买几个火烧。如今,只剩得一只鞋下来,还有谁要?天下无用废物,莫过于此。长生一脚将剩下的那只布鞋踢了出去。啪的一声,也不知落在何处。说起无用废物,自己岂不就是一个?长生不禁叹了口气。
明天之事且等到明天再来头疼吧。眼下,要紧的是先找一过夜之处。再寻一个破庙栖身?这黑漆漆的,一下子哪里寻得到?没有破庙,有个尼姑庵也行。出卖色相就出卖色相了。精尽而亡,毕竟是快活过了,做风流鬼不亏。即便是落网的江洋大盗,遭杀头之前还有一顿饱饭可吃,也好过做个倒霉的饿死鬼。
如此黑夜,眼睛是不管用了。只得用耳。未听见有梵呗木鱼之声,只有沙沙的稻叶声,以及零星蛙鸣。
哦,起风了。闷热一天,这可不是个什么好兆头。
这个中秋节,难道竟是这样过了?父母在时,中秋节一家人围坐,吃饭赏月,长生从未特别在意。如今想来,父亲在家过中秋的次数,屈指可数。自己那时正是个半大少年,小孩子的单纯快乐已失,而成年人对人生的感悟珍惜尚未能体会,只觉得陪伴父母无聊。如今流落异乡,面临生计问题,长生心中难过,半是思念故乡,半是怀念父母。
还是往城里去吧。真要讨饭过活,还是城里容易些。到了此时,长生这才发现自己迷路了。
沿路往前走。但愿这是去城里的路。
突然,天地间忽的一亮,晃着长生的眼。模糊印象里,只见周围一片稻田。
“轰隆隆隆隆……”雷声追着而来。
豆大雨珠,先试探着落了几滴下来。长生才暗叫“不好”,已发现自己置身一片水世界。那哗哗的雨声盖过了一切,蛙噪虫鸣早停歇了。长生浑身上下,顿时被雨水浇了个透。风挟着雨袭来,长生不由得哆嗦。
在如此黑夜里奔逃避雨,太过危险,无异于盲人骑瞎马驰骋。白天长生看得清楚,一路上颇经过几个殷实的粪坑。其中的一些内里的黄货积得已满到坑沿,有的甚至都长出了狗尾巴草。陌生人稍不留神,以为草丛,大白天都可能会陷落进去,更何况在此黑夜里?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雨骤雨缓轮替了三四回,还没等长生摸着避雨之处,雨渐渐小了,最后停了。
蛙声复又响亮起来。清风吹得云开月出,一轮冰魄,将无数清辉洒向人间。长生这才看清,这一带竹树如雾,香稻如雪。纵横的沟渠中,水涨得满了,映着月轮在乱云间破浪穿梭。几处农家草屋,随意睡在田间。好一处梦里桃源。农家日落而息,倒是两三箭远处,透出几点亮光。
长生又冷又乏,向着灯火之处摸去。才近村口,狗子们先叫了起来。
长生叫门的时候,鄢大正遵着娘子意思,点起了灯,察看屋漏情况。开了门,只见落汤鸡般的一个后生,打着喷嚏,要求借宿。
借宿就借宿吧。鄢大拿了一套自己的短衣让长生替换,又叫起娘子,烧了姜汤给长生喝,之后安排长生在堂下歇息。鄢大原以为到了明天,客人便会离开。怎会想到,当三更天,自己点灯起来磨黄豆的时候,借宿的客人竟呻吟不止,额头滚烫发起病来。
长生心里过意不去,鄢大一时好心,竟背上了一个大麻烦。
还好郎中来看了,说不打紧。开了药吃了,却也过了十多天,长生才能起床。大病初愈,腿脚身上还有些泛软。夫妇两个为了给他看病调养,暗中吵过几回。长生听了心里也不好意思。可想来想去,到底没有为了争一口气一走了之。为争口气而离开鄢家,却去做那更没脸没皮的讨饭勾当?哪有这种道理?复原之后,长生只是抢着帮忙干活。鄢大照顾他,尽量不让他多干磨豆腐之类的重活。
做豆腐生意辛苦得很。每天三更不到便要起床。先将昨夜浸软的黄豆磨成豆浆,然后用盐囟点成豆腐。鄢大没有门店,所以每日不到五更,就要将豆腐挑去集市出卖。到了集上,还得再站上近两个时辰,才能卖完豆腐回家。
鄢大原是要长生继续将养。是长生自己坚持,一定要跟来帮忙。长生有顾虑。鄢大娘子大不了自己两三岁。每天天不亮,孤男寡女,非亲非故的,就在一个屋檐下待着,做丈夫的却出了门,一直要到晌午才能回来。时间一长,岂不要惹村里人说闲话?
在这个时代,普通人家一年也吃不上几回肉菜,所以豆腐便是最最重要的付食品,是大多数人补充蛋白质的主要来源。
既然市场大,那么卖豆腐的商家也就多。鄢大的豆腐质量并不出众,没甚名气,东赶西走,挑去各处集上草市上,每天那一担豆腐却也卖个干净。只是小本经营,除去黄豆盐囟原料费用,每天净利不过是挣上七八十个铜板的人工钱。长生跟着吆喝了两天,心中暗想,这却如何是个办法?
想来想去,今天抽个空当,长生开口了:“鄢大哥,你可听说过彩色豆腐?”
“彩色豆腐?从来豆腐都是白色的,这彩色豆腐么,倒是稀罕,我还真没听说过。”鄢大摇头回道。
“就因为稀罕,大家图个新鲜,所以卖价可以提上一两倍,还售卖得快。怎么样?”
“听着倒象是不错。不知难不难?我以前也想制些豆干,豆衣,腐乳之类,将生意做得再大些……可是,一来小本经营,没这本钱;二来,只我一个人,只卖个豆腐已忙不过来了,结果就未做得……”
“也无须增加多少本钱和人工。只要用些青菜叶,煮熟了滤出汁来,混入黄豆汁中,做出来的就是绿色豆腐。若是将青菜换成米苋,就能做成紫红色的豆腐。不论是凉拌豆腐还是放汤烧豆腐,这红红绿绿的好看,让人见了先就开胃。”
“只用些菜叶米苋,倒是简单。可这能成么?”
见鄢大仍有顾虑,长生继续解释道,“鄢大哥可吃过青团?就是清明时节吃的那种?”
“青团,谁没有吃过?”
“青团是用糯米做的,本该呈白色,之所以是绿色,就是用菜汁染的……”

鄢大点了点头:“就不知染一方豆腐要多少斤青菜米苋?滤出汁来一个人需得忙上多少时候?”
“这个……小弟一时也说不上。要试过之后才能清楚。”
“青菜倒是不贵。可是夏天却是绿叶菜的淡季。米苋现在有,可夏季过了之后,米苋却又难寻了……”
长生倒没有想到过这一层。听到鄢大这么说,也有些犯愁。
“或许,可以用绿豆赤豆来染色……”
“这个倒也是一个法子,只是绿豆赤豆可比黄豆贵得多了……”
豆腐已卖完,两人正一边说着话商量,一边整理担子,准备回家,忽听有人在叫,“嗨嗨……鄢大……”
回头看去,却是一个微须的老儿,招呼着赶来。
“鄢大兄弟,我正要找你呢……”那老儿喘着气说道。
“荀老爹,慢慢说。有什么事么?”
“这几天庄上正招短工,准备下地开镰割稻。你每天送担豆腐到庄上……”
“好的。我明天就送来……”
“这不急……倒是你人头熟,我家老爷有些话要问你。现在方便么?”
“有什么不方便的?”
“这位是?”
“我家远房的表弟……”
“你家表弟倒生得齐整……”荀老爹打量了长生一眼,又对鄢大说道,“我现下要到庄上去,你自去见老爷可成?”
“老爹,你忙去吧。我认得路……”
“你先去,我就来……”
鄢大说:“挑得动么?路上小心,慢些走。告诉你嫂子,就说我不回家吃中饭了。”
长生挑着空担,摇摇晃晃回来。一路上禾稻泛金,鸦雀纷飞,农家风光确实怡人。只是长生有心事,这般吃定鄢大,未免不是长久之计。两口子因他缘故,暗中也没少吵。
那天晌午,长生还有几分低热,正在堂屋一角迷迷糊糊躺。起初那两口子,在厨房中的说话声还是低低的,慢慢的,说话声还是响了起来。
“你说买卖好,却多了几个钱进门?你说啊?”
“……”
“多卖一方豆腐,不过多挣五六个铜钱,一只鸡倒要花去五六十个铜钱……昨天是鱼,前天是鸭子,还有请郎中的诊金药费……收留他就不错了,你倒好,替他看病不算,还好菜好肉的伺候,他是谁啊?难道是你祖宗?竟值得你这般孝敬?”
“娘子说的什么话?我不过是想有个儿子……”
“儿子?我看你是想儿子想疯了!你才多大岁数?哪有不到三十的爹,廿三的娘,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儿子倒有二十岁!你脸皮厚,我还怕人家笑话呢!”
“娘子说到哪里去了?买些肉菜只是用来待客。可说是要杨兄弟做儿子,怎亏你想出来的?一下子得这么个儿子,倒是省了你我的力气,就杨兄弟也不能答应啊!……年初咱们去观音庙求子,主持憨月大师不是说的么,让我们多做善事广积阴德。你难道忘了?”
“做善事,我也没阻你啊……”语声转缓,“可你总得为家里想想吧?照这样下去,只怕这姓杨的病还没好,咱们的本钱倒要消停了……”
“应该不会吧?郎中张先生说得清楚,杨兄弟不过是受了些风寒,最多半个月一定会好的。”
“好,现在都快十天了吧?我等他好起来,到时看你怎么办。”
“娘子……”
“病好了,你让他走?”
“……他投亲不着,人地生疏,你却让他到哪里去啊?”
“哦,他不走?难不成我们真把他当个儿子养起来?”
“这个……救人要救彻底,送佛要送上西天,这般做事做了个半吊子,岂不是功德不圆满?”
“那我倒要问你了,什么时候才算功德圆满呢?”
“那……总要等他有个着落吧?”
“什么着落?找到他的大哥?若他一直找不到呢?”
“这个……不会吧……”
“你最好先作些打算……别到了时候,却成了湿手沾着干面粉,甩也甩不脱了……”
“不会的……”
“我看,这话就连你自己都不信……要不,等他病好了,给你打个下手。现下买卖这般兴旺,兴许我们能弄成个豆腐作坊,捞回本来,不旺救他一场……”
“你……你……竟想让他做个不要工钱的长工?”
“买卖若是足够好,给几个工钱也不打紧……”
“杨兄弟一个读书人,不会辱没了他吧?”
“有什么辱没他的?读书人就高人一等?我只怕他手无缚鸡之力,做不动活。他若是不愿意,那也好办,让他自己想个法子出来。咱们与他非亲非故的,却为他花钱治病。他一个读书人应该明理,总不好意思让咱们白养他一辈子吧……”
“容我再想想……或许可以替他寻个馆……”
“你自己看着办……只是不要为了让他有个着落,结果却让大家都没了着落……”
只听得嘭的一声关门,大概是鄢大娘子出了厨房。
半晌,才听得有脚步声。长生听到这时,本来的朦胧睡意,早已无影无踪了,却赶紧闭上眼装睡。
鄢大轻轻走进客堂,看见病人仍然睡着,便退了出去。
晚饭的时候,鄢大嫂问起事由。鄢大说,媒婆陶大脚为卜家守寡的女儿讲了门亲事,是葛庄的人家。卜老爷叫去问问底细。
“你也知道,陶媒婆那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卜家小姐都过了三十了吧?”
“没这般大。她与我同岁……”
“那也有二十八了。男人都死了两个了,有人愿意要她,卜老爷就该烧柱高香了,还这么挑三拣四。”
“卜老爷家少说也有两千亩地,却只这么一个女儿,怎能不仔细着些?”
“有两千亩之多?我只知道他家田多银子多,想不到竟是这般有钱。”鄢大娘子有些吃惊,“怪不得那些油头粉面小光棍,也不怕被克死,削尖了脑袋要往卜家钻。”
鄢大嫂自言自语着,忽又醒悟过来,“你这一趟去,卜老爷可给了什么好处?”
“只说了几句话,能给什么好处?你也真是的……卜老爷让荀老爹招待了我一顿酒饭,还照顾咱们生意,收稻这几天,让我每天送担豆腐去。过了之后,再每隔三天送一担。”
“我还以为有多大的好处呢!”鄢大嫂泄气了。低头扒了两口饭,鄢大嫂又抬起头来,“卜家要割稻,短工招齐了么?见了卜老爷面,怎不替杨兄弟说几句?也好让他弄几钱银子花花。”
“这个……田里的活杨兄弟未必会做吧?”
“记记帐,管管事,杨兄弟总会吧?”
“这……田庄上自有管事,哪轮得到一个短工来管这些事?”
“割稻忙的时候,管事未必管得过来。你且去说一回,看卜老爷怎么说。”
经不住浑家纠缠,鄢大只得点头。长生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想,如果有机会挣上五钱一两的银子,筹足去松江的盘缠,那倒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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