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蛐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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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秀才离去之后,茶馆之中,重归平静。郑老说得兴起,在众人的揣掇下,又谈起城中的烟花勾拦。
“好好,那我就再说说……粱小脚虽以小脚出名,却并非是城里最小脚。小兴化姓李,肌肤丰盈骨架纤细,可惜资色只是中上。亭亭而立,危危袅袅,远看时竟象是立在云中。她双足玲珑,弓鞋还不到三寸,她家消遣别无甚奇,唯以妓鞋行酒出名。每回红秀鞋将上台面,众相公必定是鼓掌拍案,轰然叫好,甚至顿足喝彩。前去访她的相公们争相把玩,摩挲鼻嗅,久久不肯放手,只恨不得能吃了下去。才行得两三回酒,气氛已热烈忘形。那时你再看,相公们个个衫歪帽落,面红耳赤,声嘶力竭,读书人的架子早抛去九霄云外,那颠三倒四模样,与你我喝醉了也没啥两样……到得最后,划拳决定当夜留宿恩客,相公们也没了斯文,不顾颜面,输的反悔,赢的不让,你争我夺,更或拳脚相向……
“至于歌喉清丽者,郡城妓馆,以南柳巷珍珠娘朱氏为最。年方十二,官人相公修禊,招来冶春诗社。众妓轮流献唱,座上总有几位相公光顾说话,不肯停口。只有珍珠娘,甫一展喉,满座悄然。会后一点缠头,竟有他人十倍之多。后来染上咳血之症,每一掸梳,头发落如风前秋柳。揽镜而照,则低回自怜,他日有谁,为侬一哭?声音虽略变哑喑,而歌艺更工。一首《长干曲》,软语清歌,活脱脱小儿女乍见欢郎不胜之喜。那温娈情致,直慰贴到你心里。一曲歌罢,声虽歇而意无尽,座中南往北来闻名上门的客人,无不怅惘久久,失魂落魄。
“其他如陈巫云,何琼子,赵五娘,李季玉,金喜娘,小金宝,小丁香,顾盈儿,杨官官等等,俱是色艺共佳,郡城勾栏之矫矫者。每逢游湖时节,画舫珠帘高挂,临窗美人如画,游客邂逅湖上,常常不胜讶然,且惊之,且疑之,皆以为遇仙……
“合欣园徐砚云,有‘飞仙’之称。身小神足,肌肤白腻,而拳勇绝伦。一日……”
这郑老,看来以前读书不成,却成了个风流院里的老班头。长生本有心要听,怎奈他昨夜未曾睡好,肚里饱了,倦意便侵来。一时还在心中隐隐想道:做个妓院帮闲,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吹拉弹唱也好,猜枚投壶也好,下棋打围划拳唱曲行酒令也好,没有我不会的……可扬州的妓家,我两眼一抹黑……若能得到这郑老头指点一二,吃这碗饭岂非易如反掌……只是名声不太好听……劳动不分贵贱,一样流汗吃饭……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水光明秀,林木苍翠。长生漫步岸边,悠然挥着扇儿向对面的画舫美人遥遥致意。忽然水声噗喇,湖中突现一个大大的旋涡,越旋越大……长生方心中惴惴,岸边游人早已哭爹喊娘,慌成一片。只听轰地一声,一个庞然怪物跃然而出,黑毛纷披,不见面目,将天色都遮得暗了……长生浑身哆嗦,刚想拔腿而逃,两股战战却象是生了根一般。那怪落了下来,落了下来,眼看着离自己头顶越来越近……长生大叫一声——这才醒转过来。长生从趴着的茶桌上跳起来,茶碗已被撞得翻倒,剩茶淌了出来,又顺着桌面流了下来。长生心中别别直跳,耳中那喧哗声杂着叫骂却是实实在在。
长生深吸一口气,揉揉眼睛环顾室内,不知从何时起,茶肆竟已坐得近满了。尤其是门口那两桌,各被十数人围得密不透风,最外圈的几人,更是踩着凳子,趴在他人背上,伸长脖子往圈中张望。喧哗声间隙,“呴呴呴”,传出阵阵响亮虫鸣。
原来是在斗蛐蛐。
其中一桌,忽又轰的一声,人群骤然松动,有得意大叫的,更多的则是在破口大骂,纷纷挤出人群。
“呸!呸!真是晦气!……倒霉啊!又输了!啊啊!我的紫头啊!我那十两啊!兄弟,你输了多少?还说呢!我在那紫头上押了足足五两,哪想得到这中看不中斗的货色……”
几人怨艾未停,中人又在大喊:“盐豆张的翅儿黄对夏漆工的白牙……立时开打,不要错过啊……输赢平常事,也不用太放在心上。若是心中不服,翻本的机会就在眼前!……要下注就赶快!一钱银子起……过时不候啊!快来快来……”
长生听他喊得热闹,心中不由得一动:这不是条现成的出路么?
“怎的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呢?”
“……”那突脑门小要饭动了动嘴。
长生在兴头上,也未在意。跨步入内,举了举一手中的纸袋说道:“去把他们都叫了来。这里有一包馒头,让大家分了。天天都吃馊饭,熏得我胃口都要倒了……好了,也不用谢,明日还有事要差你们做……咦,怎还不快去?把人都叫来……”
那小要饭看了看那装着馒头的纸袋,咽了咽口水,嘴唇嗫嚅着,终于还是没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在茶馆中,长生得了灵感,于是当机立断,马上行动。化了三十个铜板,在街上买齐抓蛐蛐必须的竹丝网竹筒之类,赶往都天观。
扬州北郊蟋蟀大于别处,这个长生并不知道。但是作为纨裤子弟,常识他却知道,坟地出产的蛐蛐最是勇健善斗,据说是吃了死人肉长大的缘故。从茶馆众人的谈天中得知,都天观一带为无主坟地,他便一路寻了来。
都天观在城外东北二里。周围荒冢累累,野草深深,果然人迹罕至,所以才会传说闹鬼。这等无稽之谈,长生当然是不信的,抵达之后便埋头工作起来。
本钱下得不可谓不大,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如果明天事情不象长生所想的那般顺利,那么之后,可真的只能当了道袍要饭去了。
医生看病,用的是望闻问切,而抓蛐蛐,只用听和看两招。首先便是要听。蛐蛐鸣声高亢者个小,鸣声宏沉者个大;鸣声清脆轻快的牙口新而稚嫩,鸣声喑哑纡缓,甚至破碎的,则成熟老辣。其次是看。看蛐蛐的生活环境。躲在土中生活在背阴处的蛐蛐,十有**不堪大用;而出于乱石缝中干燥向阳之处的,常有大将军之材。抓蛐蛐,当然是为了抓个老辣的大将军,所以下手前先要聆听观察,仔细分辨,免得做无用功。
长生听声辨音,翻石钻缝,忙了大半个时辰,将所带来的八支细竹筒都装满了。这才直起腰来,擦了擦汗。日头已近山,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大功尚未告成。还要让它们两两相斗,从中选出一二最勇健善斗的。然后,照理该用蛋清调栗子粉,考究的则用蟹肉,来好好喂养。长生现下无此条件,只能喂些清水馒头。这可是必须的一环。人类相搏,上阵之前还要让他饱餐战饭。蛐蛐也和人一样,一夜饥渴之后,挨到明天午后,还能有多少力气上场厮杀?

不过,先要关心的不是蛐蛐的晚饭,而是长生自己的。
身为北方人,长生本来就爱吃面,想起中午茶馆伙计汪四所说的那些美味面食,一时被勾起了谗心,竟觉得象有只小手就要从喉咙里伸出来。遇见一家还算干净的面馆,长生便一头闯了进去。
“客官,可是要吃面?”
长生点头。
“那客官算是来对了。咱这荷香馆可是有年头了。在新城东北一带,也是数一数二有名的面馆……”
长生打断他的啰嗦:“可有螃蟹面?”
“这个……客官,”伙计一下子苦了脸,“这螃蟹面却是问鹤楼独家所有……”
“那么,可有没骨鱼面呢?”
伙计苦着脸摇头……
“那火腿面呢?”
伙计脸色更苦:“客官,您老定是吃面的大行家,一开口便是别家馆子里的独门招牌,这岂不是难煞小的了么……”
“呵呵,好说……我也不来难你。那你倒说说看,你们这里有什么好吃的?”
“咱们这荷香馆,三鲜面最出色,以肥鸡,猪蹄,羊肉作浇头,味道厚而不腻,回味无穷……”
不用说,这三鲜面既有三样荤菜,那必定极其昂贵。
长生摇了摇头:“这般热的天,还是吃清淡些。其他还有什么?”
“要不,就来个鸡丝面?以鸡丝笋丝作浇头,以鸡汤作汤头,老吃客来咱们馆子点的最多的就是它……”
“那就鸡丝面吧。”
伙计却还不走:“这面怎么个吃法?”
见长生大睁着两眼不明白,伙计解释道:“全汤大碗叫大连,半汤叫过桥,紧汤是拌面,如果胃口不大,则可以叫中碗或者重二……”
“那就大连吧。”
“这个……客官,本地惯例,夏天一般只用半汤,冬天才用全汤……”
“我听你说汤头是鸡汤做的,这才想着要多喝点汤。夏天用全汤,有什么为难之处么?”
“难倒没什么难的……”
伙计咕哝着去了。长生暗中擦汗,差一点露怯。想不到在扬州面馆里吃碗面条,还有这许多讲究。家乡三原虽然也算是个大城,与这南直隶的名城却还是没法比。
面来了。味道果然只一个字——鲜!
十四个铜板一大碗面,长生吃得精光,而意犹未尽。摸摸身上,饭前买了一个蛐蛐斗盆,两个小养盆,只剩五六个铜板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全部用来买了馒头。
再送下一个馒头,并将面汤喝得一滴不剩,长生这才心满意足地回来。随后的这近十里地,走得两脚生风,竟丝毫不觉得劳累。
天色将暗未暗。大殿门口,光线更充足些。门外是不能去的。那里杂草丛生,万一蛐蛐相斗时跳出斗盆,钻入草丛,再要捉起来可就不易了。所以,长生只是蹲在大殿门里,兴冲冲地开始调弄蟋蟀。几年前,每年夏末秋初,长生都要蓄养盆斗,和子良学秦等人玩耍,与别的富家子弟争胜,赌几两彩头。几个小不点,诗咏书咏礼咏,则追在**后头:“三叔,三叔,给我一个!给我一个……”
如今想来,竟恍若隔世。长生不由地兴致大减。
放两只蛐蛐入斗盆。长生细看,这两只一般大小,都呈黑色,倒是不容易分辨。微一撩拨,双方便格斗起来。尝试对了几回牙,双方就咬住了,相扑似地头顶头拉据了好半天,二虫才脱了纠缠。其中一只刚振翅鸣胜,另一只却并不认输,又冲了上来。又是一番拉据,这才决出胜负。
将输者移回竹筒,将胜者移入一个养盆。长生又从竹筒中倒出两只。这两只却很好区分,其中一只看着明显要比另一只大一些。长生心中大喜,连手都激动得微微颤抖——真是好运气!这一个可是大将军的料。不想这只大将军却是个软脚蟹,毫无斗意。面对斗草撩拨,转身就走。好半天,长生才激得它凶性大发。好,长生暗暗期待,提去了斗盆中央的隔板。
空间骤大,两个蛐蛐都有些迷茫。摇动着触须,两方都是小心翼翼,在盆底沿壁前爬。触须碰到了,双方站定,又犹豫着伸出触须,触触碰碰,打着旗语,做一番交谈。然后,却是略小的那一只红头,陡然前冲。大将军吓了一跳,退了一步。红头更进一步,大将军稍一退让迎了上去。两只蛐蛐对上了牙……
长生正全神贯注,看着红头被掀得在盆里打了个滚,耳中却听得脚步声杂沓。长生暗道:小叫化们回来了。一时也没作理会。
“就是他么?”
“嗯……好象是的……芋艿?”
“是他。”
长生不由得一抬头。
“就是他!”
长生也看见了:昨夜那半大小子,正手指着长生,向一络腮胡矮胖壮汉示意。几个小要饭跟在身后,刚才见到的那个突脑门则陪在一旁。
长生心中惴惴:小叫化真的回来寻仇了?
只听矮胖壮汉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光棍?敢抢老子地盘!不要走!看拳!”捋袖冲了上来。
长生未见过这般场面,本有些心慌,手足无措,这下倒提醒了他。顺手拿起斗盆,迎面甩了过去。趁着壮汉避让,长生跳起来,返身奔入殿内,心里直疼大将军的阵亡。
壮汉在后面追着大喊:“有胆就不要跑!哎哟!……”
随着骨碌碌声响,只听壮汉一面呼疼一面破口大骂。长生在大殿门口调弄蛐蛐,将装着蛐蛐的所有细竹筒都摊放在地上。壮汉想是急着追赶,不慎踩上了,滑了一跤。
“还不帮忙?快去追!”大半小子拔着嗓子大叫,指挥着其他小要饭。
长生脚下毫不停留,转到殿后奔出。不料,才出大殿,一脚踩空,长生也摔了一个狗啃屎。等到爬起来,半大小子已经先行追到。
“快抓住他!”壮汉在后面叫着,一瘸一拐赶来。
“干爹快来!”半大小子,昨夜被长生暴打一顿,此时也不敢过于进逼。
长生再跑,他却冲上来,抓着长生道袍。长生急忙挥拳,半大小子低头让过,双手却仍紧抓道袍。一时倒也无法摆脱他。
长生火起,扯住道袍,底下撩起一脚。半大小子呼疼放了手。
转身正要起步,那壮汉已经赶到。长生转身时扬起了道袍,他一伸手,也抓住了长生道袍后摆。
到了此际,一切都凭本能反应了。长生发急,用力一扯,拉断胸前道袍袢扣,来了个金蝉脱壳,顺手又将道袍一甩,蒙在壮汉头上。
壮汉一时手忙脚乱。长生便绕过破庙,奔上庙前大路。也顾不得摔跤掉了一只鞋,当下撒开脚丫,惶惶如丧家之犬,一口气奔出两里多路,终于是逃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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