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扬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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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饭真好吃。
闲乐居店堂门前,七八张桌子摆了出来,坐满了吃菜饭的客人。长生便是其中之一。
碧绿的青菜,油亮的大米饭,红红的咸肉丁。大碗盛着,才送上来,腾腾地冒着热气,扑面喷香。长生横筷扒进嘴里,差点噎着。还好店家送了一碗油豆腐粉丝汤,喝一口,送下饭去……只可惜鲜美的咸肉丁太小太少,而八个铜钱一碗,价钱也高了些。
一众寺院晚钟鸣响,相互呼应,在城中回荡。回巢的鸟雀从树上惊起,翅膀扑楞楞的,叽叽喳喳呱噪不休。夕阳已经落下,西天边一片火红。白昼的炎热略退却了些,东风微微,吹在吃过饭出了些微汗的身上,让人心旷神怡。
如果没有烦心的事,这般临街而坐,边吃饭边乘凉,那便是神仙过的日子。
饭已吃完,连饭碗也让伙计收了回去,长生仍坐在桌边,歇着疲乏的双腿,一动也不想动。但是,对明天的担忧,一如这夜色,渐渐逼了上来。
投亲不着,人地生疏,又没有钱,那么,填饱肚子就成了第一要务。
而到如今,不要说是包个上房过夜,就是挤大统铺都成了奢望。为节省半顿一餐的花费,长生唯有去寻个小庙。
在城中逛逛,见着几处社庙,却都有庙祝照看香火。天色将晚,不是闭了栅就是关了门。难得经过一处仍开着门的,长生走进去,只见殿内帐帷森然,香案上供品整齐。这却叫我如何爬上桌去?难道要躺去供桌底下?长生还在犹豫,一个声音从背后传了来:“这位官人,可有何事?……”
长生吱吾着退了出来,直后悔未伸手拿几个月饼。
热闹的地方香火旺,难以落脚,那就找个僻静些的去处。直到出城西行五里,天将黑了,长生终于找到歇处。
终于可以躺下了。
拖着双腿来到供桌前,长生回身坐了上去。半晌,哼哼着,长生蜷起腿收上桌去,取下布鞋,垫在脑后,翻身仰面高卧。长出一口气,放松了酸疼的两腿。
淡淡的酸味弥漫在空气中。大殿上,几个小叫花围火堆而坐。火上吊一瓦罐,煮得噗蹼直响。无论里面煮的是何东西,都有些馊了。小叫花们,眼光偶尔瞥过来,相互间切切私语。
要在城中找个过夜的宿处,还真不容易。实在是因为叫花子们太多了……而且,城中的这些花子,一付作派也太气人……
北城门内关帝庙,殿前廊下,一溜溜俱都躺倒了,仿佛油锅中氽的炸油条,无数褴褛衣衫的乞丐,或铺了席,或垫了布,早占了宝地,正在那里裸裎挠痒,谈天扪虱子。长生到那儿一看,哪还有闲地供自己落脚?
总不至于就此与花子们为伍。还未到山穷水尽地步,身上还穿了道袍,如何象样?
“大爷,有何事体,可要俺们替您老出把子力?”
长生失望,正要转身离去,一个花子凑了上来。
笑意倒是满脸,可脸上油泥黑黑;牙齿倒是雪白,可是缺了两个,狗窦大开;态度亲近,可身上的那味道,不得不让人移步退开。
长生屏着气,正要说没有,转念一想,却又说道:“还真有件事,要劳您驾……”
于是长生便将自己的主意说了,希望他能喊上几个同伴,一起帮忙寻人。正说着话,就有几个花子围了上来。
“这有何难?包俺们身上……”众花子纷纷嚷道。
哈哈,长生欣喜,自己简直就是诸葛在世,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不料众花子问起酬劳。
“十两就十两。”长生许定十两银子,只要他们能帮着自己找到大哥,“找着之后,便付给你们……”
“这城里城外,近十万户人家,怕不容易……大爷又说不出个方位……要是俺们没找着,又当如何呢?”众丐议论着,又提出一个关键问题。
“没找着……自然就没有银子了……”
“大爷总该出几文辛苦钱吧……”
“人未找到,却要我出脚钱?”
“使唤得俺们满城跑,却连几文辛苦钱都不肯出手,大爷太黑心了吧……看俺们花子好耍是不……”

花子们挤上一步,说的话开始有些难听。
长生顾不得花子们身上的怪味,赶忙摆手解释:“各位各位,真不是敝人黑心……只因敝人投亲无着手头有些紧,原要等找着了兄长才会有银子……”
“嗨!……原来是个穷光蛋,不过与俺们脚碰脚,枉俺们大爷大爷地叫……呸!”众丐失望,哄然而散。
“怎的啦?怎的啦?十两银子都不要挣?”长生摸不着头脑,扬州城乞丐怎这副作派?赶紧叫住一个腿脚慢些的老丐,细问详情。
“小官儿,少来耍老子……”老丐翻着眼,“老子辛辛苦苦,替你满城跑,耽误了要饭,你不该出几文钱赔个饭来?”
竟被叫花子们看不起,长生有些懊恼。诸葛妙计,也有不灵的时候……不怕不怕,且待明天,我再出一招……
长生正想着明日之计,耳中听得有人呼喝。
“哎……怎让这陌生人进来?还占了我的床?……喂喂!你……与我起来……谁让你躺这儿的?起来!知不知道,这谁的地盘!招呼都不与老大打一个,自说自话就进来了……还躺在老大我的床上……”
“谁的地盘?”长生有些紧张,转眼看去,见是个半大小子,便不以为意。“也不知是哪路神仙的供桌,怎就成了你的床……”
“怎的不是?你看看,我还这儿做了记号呢……”
“记号?那我也来做个记号……看,这不是成我的了?”长生摸出个铜板,在桌上画了几道。
小叫花们众目睽睽,半大乞儿没了落场势,不由得恼怒趋前一步:“我可是与你说清了,可别叫我显露手段,到时可没你的好处……到底让不让?”
“就是不让……你待如何……”长生还未说完,半大乞儿唿的一声,一拳挥向长生脸面。
长生躺在供桌上,起一手架住了。但总究躲闪不便,半大乞儿接二连三出拳,大半落在长生腰腹上。
“好你小子!”长生吃痛,心中恨恨,扬州的叫花子怎都这般可恨?我治不了大的,还治不了一个小的?
长生挣扎着翻身,从供桌另一边滚下,背上已挨了几拳。才站起来,眼前就一黑,“啪啪”,自己当枕的两只布鞋,一只扔在额角,一只扔在肋背。
长生耳中听得嘻笑之声,心中恼怒欲狂,赤着脚转过供桌,扭住半大乞儿厮打。
“到底是谁的床?我叫你说!我叫你说!”长生虽不勇武,仗着身高臂长,一手抵着乞儿胸口,另一手拳头连连击在乞儿头上脸上。
乞儿鼻青脸肿,既挣扎不脱,又无法反击,最后抓着长生左手,低头欲叫。
见势不好,长生赶紧松手,接着飞起一脚,将他踹倒。
那半大乞儿一跤坐倒,挣扎着起身。
一个小叫花上前帮他,也被他一把推开。
“妈妈的!敢打老大!好好……有种你就等着别跑,待我去叫人来,与你算这帐……”那乞儿倒驴不倒架,气势不减。
“喝……”长生作势上前欲行追打,那乞儿一溜烟地跑出了门。
长生喘着气,找回自己的鞋子穿上。殿中小叫花们呆愣愣地看着长生。长生挥了挥手:“看什么看……没你们的事了,吃饭吧……只有一样,以后这儿须得听我的……”
半大乞儿说是去喊人,这种虚张声势把戏做给谁看?我还能上当不成?长生也没当回事。只是想不到这么个半大小子,竟也自圈一地,称王称霸。谁的地盘?难道他不知谁拳头大就是谁的地盘?也不估量估量双方实力,还敢先动手!长生坐回供桌上,一面吐气平心,一面抚着双手。左手手背给半大乞儿指甲划破了几处皮肤,右手则是在挥拳击打时,被对方脑袋硌得生疼。不错……以后若是走投无路,有这一班小弟讨饭供养,自己这张脸面总算能保全了。
可是自己,堂堂一个大少爷,竟要沦落到做小要饭们的头儿?此时此刻,长生不由得念起周老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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