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扬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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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啧啧……虾米跑蛋,田螺烧鸡……啧啧……可怜啊,我老人家!顿顿都只见着青菜豆腐,有黄豆芽放汤已经算是加菜了……”
长生捧着饭碗,有些尴尬。他正想着吃完了午饭,然后去找老周,不想老周却先来了。
“哥儿,那几个姑子可真是把你当个宝了……”
“哪有的事?”长生赶紧将饭咽下打断了他:“老周,你来得正好……我正想着去找你呢……在这里都三天了,咱们是不是也该走了?”
“走?为什么?这儿好吃好喝招待着,夜夜还有人陪着,怎的这般无情,竟说要走?”
长生含糊着:“几个乡下姑子,挣些香火也不容易,咱总不能就这样吃定了人家吧?”
“呵呵……不就才三天么?天还未放晴呢,却要如何赶路?”老周凑了过来,笑着说道,“哥儿,天上掉下来的福你怎不享?该不会是有了难处?要不要老神仙合些药丸儿给你助助力?”
“没有的事!……你不是说要去扬州么?怎的,不去了?”长生顾左右而言它。
“去扬州也不过是为了混饭。当下就有口安稳饭吃着,我倒舍了近的去寻个远的?不去不去……要去你自去……我是不会去的……”
既然说不通老道,长生只得独自上路。没有找到雨伞,午后,长生头上顶着个蓝花布包袱,悄悄地溜出了莲花庵的大门。此去扬州不过一百三十多里地,长生却在第三天快上灯时,才踏进扬州的城门。路上泥泞难走,而体力尚未完全恢复,则是另一个原因。
老道竟会不愿离去……为什么呢?该不是老周在打小算盘,也想着沾点便宜?三天前,才说过那些挖角的好听话,定要自己做他的徒儿,为了沾些便宜,竟然不惜分手……长生心中耿耿。难道老周以为,自己走了,他就能得着什么机会?哈!……不过,也说不准。老道是老了些,姑子们若是饥不择食,也不定还真让他得逞了……就算如此,老周他行么?那么个干瘪老头子,装装神仙哄哄人还可以,真刀真枪的,只怕用了药仍是不成的……他成不成,关你何事?我何必如此介怀?就算他与我一同离去,到了此地,还不是一样要分道扬镳各奔东西?难道我还真的陪着他走一辈子江湖?
长生是少爷出身,相对于老周一个贫苦老道,眼界心胸自是不同。对于女人,对于美貌少艾,长生经历过三原青楼的众花魁,见识过自家所属的大富大贵这一圈子中的许多大家闺秀以及美貌丫环。就是他自己的妻妾,除去表妹是中人之姿,也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长生以己度人,那几个江北乡村的野尼们,天生的本钱着实差了些,决然离去没什么可惜的;可在野道老周看来,她们却有着无法抗拒的魅力,不生出一些想头才怪!
雨昨天就停了,天气却越发闷热起来。城中人来人往,大街灯火通明。飞虫围绕着松明,形成如雾的一球。街边店铺商贩各自大声叫卖,做得最多的生意正是月饼。原来已近中秋。
长生正了正背上小小的包袱。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套僧衣,一双布鞋,都是莲花庵中尼姑们给长生日常穿用之物。长生原本只打算带上那双布鞋。总不见得脚蹬草鞋一副泥腿子模样上门去拜见大哥吧?包袱皮,长生取自遮马桶的蓝花布。只是挺大一块布料,只包一双布鞋,有些不成样子,所以又将那套僧衣一起包上了。与老道一路同行,也不是毫无所得,将那些无用的道德观念洗淡不少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老道让他睁开了眼。老道说得对,哥儿啊,你别以为好心,他们就会领情……告诉他们我的法术不灵?且看他们会不会信你……他们来买我的道符,那是因为他们心里要信……他们这些钱财都扔在了水里,全然无用?哥儿啊,怎会无用?若不是我让他们买了个心安,瘟疫还没要了他们的命,只怕他们倒要先愁得死了……

没有老道拖累,长生一心想要在两天之内赶到扬州。可是拖泥带水,走出十里路,才到天长县城,长生已觉得乏了。自从帮着周野道做托儿,长生一切花费全都由老道负担,自己的银子就没怎么动用过。前面最多再有两三天路程,长生手头还有三钱银子,那就一钱银子一夜,长生包了间上房,好好休息了。
现在,长生又乏了。
次日一早,长生穿了布鞋道袍,打扮舒齐,扔了草鞋,满怀希望向新城中儒林坊寻去。
见着大哥该怎么说?
长生还是第一次要向大哥开口,心中有些犯愁。自己与大哥,根本算不上亲密。岁数差了十来岁不说,嫡庶也不同,以前又曾为了家产闹过不愉快,这几年更是没什么来往。几年前,还是在为母亲治丧时,长生才见过大哥。就在那时,无意间听大哥说起,自己寓所在扬州新城儒林坊,长生今天才寻了来。
还不如是个陌生人……上得堂去,也无需开口,告别时主人自会奉上几两仪程……想得美!没有交情,人家让你上堂去?只怕会打将了出来,再放狗咬你……长生不由得自笑。放狗咬是不会的,最多是给个冷面孔……不管怎么说,只要自己开口,几两银子总还是能到手的。
这位兄台,请问这儿有没有一位姓何的陕西盐商?……不知道啊……没关系没关系您走好……
这位老爷子,您好,请问……
请问……
一出太阳,天气就又开始热了。人好象是处在蒸笼中,汗流个不停,却仍然不觉爽然。扬州的毒日头,倒是比家乡三原缓些。但此地空气潮湿,汗出得人浑身发粘。长生擦着额头,汗水都快流到眼睛中了,只觉得头晕气短。
兜兜转转整半天,长生问过好些人,却还是未找到何府。
天已近午,怎么办?
身上还剩下七八个铜钱,刚够吃一顿。花完了之后怎么办?难道讨饭去松江?
还是先去吃饭……车到山前必有路……但愿吧。
吃过午饭,长生回来再找。又是一个下午。
长生晒得脸上发烫,口干舌燥。好几回,长生似乎已经看见,转过白色砖墙就是,那高大额匾上书着两个大字“何府”……
日头挂在城西,长生不得不接受再明显不过的结论——大哥搬家了。
墙头里面,大户人家的女眷乘着晚凉,在花园中嬉戏,笑声飞出墙外。苏东坡说,“多情却被无情恼”……而长生,现在没这些闲情逸志,才不会因“无情”而恼,却只为“无钱”而恼……
该考虑过夜了。
走进当铺,送上布袱皮和僧袍。得五十个铜钱。长生还待理论,再多争几个钱,徽州朝俸已经喝道:“你一个俗家人,哪里来的僧袍?该不会是偷来的吧?”
长生哑口无言,只得灰溜溜地拿了钱离开。
墙根处,蟋蟀起劲地吟唱起来;远远的,夜蝉也在树上开始了晚来的嘶鸣。临街的人家正招呼小孩子吃晚饭……
彳亍在扬州的大街小巷,孤独,惶然,还有些凄凉。
赶了远路,到头来却投亲不着。还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么?
在异乡,在人家的饭菜香味里,长生揣着才当来的五十枚铜钱,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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