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道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有钱人一旦没了钱,那又会如何呢?
就仿佛是鱼儿离开了水:一切都改变了,熟悉的世界消失了,代之以一个令人错谔的陌生异乡。说出去的话,就象是屁放在空气中,再也无人将你当回事,生活也不再如意:跑堂的让你等着,乘轿的要你让路,连挑担行脚的都对你骂骂咧咧,怨你挡了道。路上有骑马的,你跟在后面,只得一路尽吃他扬起的灰尘。低头掩面而行,却要多加小心了,不要让赤脚所穿的草鞋,踩上了马粪球——长生还是会感到恶心。在这样的境遇中,人难免大彻大悟——原来,这个世界并不曾围绕着自己旋转。
这就是长生一路走来,经历了一些麻烦之后悟出的道理。
吃倒还好解决:大肉包,一个铜板一个;火烧,一个铜板买俩;菜汤刀削面,五六个铜板好大一碗……可是睡觉就不同了。既然没钱,就只得和穷棒子们一起挤大通铺。讲些卫生的,到了客栈还烦劳店家打盆水来,擦洗一番;马虎的,就这样浑身汗臭爬上凉炕,也不管或蓝或黑的贴肉褂子上,都已沁出白花花的盐渍来了。天气本来就热,十来人挤在一间屋中,汗酸脚臭,磨牙放屁,让过惯了舒坦日子的长生,连气都透不过来,更不用说是熟睡了。只有熬到鸡叫三遍,众人起床,长生这才能开着门通风,趁着早凉,在众人起程的喧哗声中,胡囵囤睡上小半个时辰。
既然如此,何不试试昼伏夜出?长生现在这一副打扮,身上百衲衣,脚下蹬草鞋,比要饭的好不了多少,自是不用再怕劫道的了。但赶夜路要看天:城门关了,可以绕城而过;可若是夜里星月昏黯,那么赶夜路就无异于闭着眼睛瞎摸了。这种时候就得寻一个淫祠小庙,在供桌上将背上新买的凉席铺上。凉快自是不用说了,空气也新鲜,只是吃食万万不可放过夜,必须先吃下肚再睡,不然鼠辈会爬上身来整夜骚扰。凉凉潮潮的露水起来时,为了避免生病,长生经常需要起身寻些枯枝烂木生个火。
就是在这种场合,长生结识了老周。
弦月朦朦,天气夜凉,远近蛙鸣得嚣张。长生一路走得舒爽。将近半夜,肚子开始咕咕叫,腿脚也有些乏了,该寻一处破庙栖身了。四处望望,里许外似有亮光。趋得近了,正是一个路边村社。还未进门,一股烤南瓜的香味已钻入鼻腔。
“呵呵……小哥儿来得巧了,我才烤得南瓜……可要吃些?”火堆前,一个枯瘦老者转过脸来笑道。
这就是野道老周。
“那就多谢了……”长生笑着应道。
从火堆中扒出一个小南瓜,两人几口就分食完毕。长生才得个半饱。
“小哥儿饱了没?门外地里尽多,待我再去摸一个来……”老者笑着,看来也是意犹未尽。说着捅了捅火堆,拍拍衣服,就要起身。
这南瓜竟是偷来的……长生添着嘴唇,回味着那糯软清甜味道,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第一次分享偷瓜摸枣的成果,长生的道德观念免不了要在胸中作祟,面上还抹不开,原是做不到象老者这般自认天经地义。
“大爷……这个……不用了吧……我这里还有几个馒头,烤一烤吃也是一样……”长生说着,从怀中掏出两个馒头,递一个过去。又随手从火堆中抽出一根树枝,踩灭了火,在袖口上擦一擦,串了馒头举在火上。
“啊……白面馒头,这也不错……”老者笑着学样,也在火上烤起馒头。
慢慢相互介绍,说起各自情况。这回长生学乖了,只说是去松府投亲,亲戚在那里为自己寻了个做学徒的营生。
老周则自称是个道人。自从他死了徒弟,进帐日下,听说扬州容易混饭,他正要前往。

两人正好作伴。
在双沟市集上,老周从临街店铺借出桌椅,才摆开架式,长生已经跌跌撞撞,高喊着奔了过来。
“老神仙啊,老神仙,您来得好啊,正要求您老救命哪……”
“不要慌!慢慢讲来……”
在众人的惊诧目光中,长生声情并茂:“老神仙啊……俺家掌柜大少爷自从请了您的痘神符,天花出得朵朵灼灼,人也长得红光结实;可掌柜的二少爷,近日也出天花了,正盼星星盼月亮般盼着老神仙您呢!可是您怎的今儿才到啊!岂不是要误了东家二少爷的小性命……”
“休要慌!不要急!……老道我早已算出你家二少爷命中有此一劫,所以今日特意从别处赶了过来……来得及,来得及,老道这就为他写符,祝你家二少爷痘浆早收,平安渡此关煞……”
铺开黄表纸,提起朱砂笔,周老道连笔不缀,画了三张符。
“烧一张,挂一张,还有一张还愿用……”
“多谢老神仙救命!这下可好了……”长生掏出四十个铜板,恭敬呈上去。
“不需要这许多……”
“掌柜的吩咐,说要多求上几张防身用……”
“真的有这么灵么?”围观旁人不免问道。
“呵呵……灵不灵,老道自己说了不算。众位乡亲不妨问问病家……”周老道笑呵呵,一指长生。
长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闭眼拍胸脯胡诌:“老神仙的符,效用那是没的说了……俺们东家大少爷,用了老神仙神符后,一天好转,三天浆退,七天痊愈,平复后脸上光滑溜溜,就象才剥了壳的鸡子儿似的,比大姑娘还要标致些……这不,二少爷也出了痘花,掌柜特意命我等出来,单为了寻找老神仙……”
七个铜板一张符,不算便宜。众人看的多,买的少,即便如此,一场连裆戏演下来,老周还是有近百个铜钱入了帐。
老周眉花眼笑:“杨小哥儿,不如就做了我的徒弟吧,岂不强过你那只管吃口饭不算工钱的学徒营生?”
长生只是笑,不接口。这般游方野道,招摇撞骗,勉强糊个口,竟然还说大话要度了自己。
在泗州,长生终究还是脱下了百衲衣,换上了老道的一身道装,帮忙画符。当地处在洪泽湖流域,天气炎热水气蒸腾,瘟疫流行,医药无效,只得放斋点醮,演戏酬神。连带过路神仙,周野道的生意也是格外爆棚。
“老周,画什么呢?这我可是不懂的……”长生忐忑低声问道。
“画什么不都一样?只要别让人看懂就成了……”老道背过身来,急急说道。
别让人看懂?这也不容易啊……
“一点小事,怎到了你手,就变得这般烦难?”老周对长生不禁有些不耐,“随便写些字好了……草一点……反正也没几个识字的……”
手握朱砂笔,严肃蹙眉,长生在众乡亲眼中,俨然一副判官派头。笔走龙蛇,曲里拐弯。乡人如有识字的,仔细辨认那道神符,勉强可以认出那几个字来:“勿食生水,煮开再饮。”若是真的照办,那么定能效应如神止住拉肚腹泻。可是乡人拿了符去,要么是焚化了吞服,要么是钉在门楣上,再不就是折了戴在发髻中,效用可想而知。玉皇大帝,各路天君,不保佑乡民,却不关周老道的事。两人弄得好大一袋子铜钱,就在县城中的钱铺兑成了银子,竟有一两二钱之多。老道做东,找一个店喝酒庆贺。长生提议饮些烧酒——瘟疫流行,酒醋杀菌——店家送上了本地土酿,一尝味道不错,原来是双沟大曲。
继续行骗。
渡过湖,到盱眙县。又行过义井,莲塘,张公铺。一路上骗过去。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