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旅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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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方,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贾二不停口直埋怨,“才晚多会儿啊,就扔下我们叔侄两个走了。大家一起出的门,刚走一半道,就要散伙怎的……”
众人昨日午后到的汴粱城。按方山的意思,原是要继续赶路的。可天气已热,众人一连急走十多天,也想着歇歇脚休整一番。再说这开封大粱城,也是北方的一处繁华盛地,总要领略游玩一番。
长生趁此机会,好好做了做个人卫生,洗了澡。搓下身上老泥无数。为了省钱,方山领着众人,这一路上基本不住县城,而尽量住在镇上。偶尔到了城中,天色已晚,也只拣些小店投宿。这可把长生害惨了,他哪里吃过这苦?虽然他是独包一间上房,可是小店又能有什么好去处——被子常常有味道,茅坑臭气熏天自是不用提了,粪堆中还有无数活蛆蠕蠕而动,方便的时候,轰起无数的苍蝇,而吃饭时苍蝇又象赤豆一般落满饭桌菜盆,实在让长生无法下咽……长生只得在每天早饭时,多买些馒头糕饼之类干粮,放在行囊中,晚上肚饿时再拿出来充饥。至于那些馒头糕饼,是否做得干净,长生也只有眼不见为净了。好在就算有些不干不净,热气腾腾蒸烤出来,有细菌也该杀死了。十多天下来,长生瘦了一圈不说,更是难受得混身痒痒,也不知道是不是已长了虱子。而同行众人见着长生大手大脚用度,不象是个贫苦小商家,心中暗暗纳罕。有人旁敲侧击问起,长生只说是祖上是有些产业的读书人家,如今败落了,只得出来寻门生意做。
“大家可是等过你的。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总不成为了你一个误了大家的行程……”早晨吃饭的时候,方山确实等他来着。可是众人吃完了,又坐在好大一会儿,还是不见他的踪影。问起他那远方侄儿贾贵,贾贵只是支吾,让众人再等等。方山这才决定扔下他不管了。
“既已回来,大家就不要再多说了……”
“贾二也太好色了……以后还是做忌些……”
“说得容易,你们可都有婆娘的……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咱们有婆娘,可长年在外,还不是与你一样?”
“你若是少在那些私窠子身上胡乱扔钱,说不定早已娶上了一房婆娘……”
“我说啊,那样的女人,脸涂得象猴儿**似的,你怎么就会喜欢呢?”
“你们未曾亲身试试,不知这里面的妙处……”
“能有何妙处?还不是那么回事……”
“说了你们也不懂……”贾二不屑搭理他们。
长生昨天在搞个人卫生,没跟了去,不清楚来龙去脉,到此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想来是贾二昨日进城,禁不住诱惑,让些不明不白的女人拉去留了宿。忆起读过的陈大声的《嘲北地娼妓散曲》,长生不免脸上带笑。
“想来你也说不出……说我不懂,我是不懂……你看杨小哥出生有钱人家,定是懂的,他也在笑你呢……”
“杨小哥笑,不过是在笑你们土包子,不懂这里面的妙处!是不是?”
“那还用说……生姜生葱口味重,行云行雨在土炕……妙得很呢!”
众人一听,当即哄笑。
贾二讪讪辩道:“哪有此事……”
“你喜欢睡私窠子,糟蹋本钱,原不管我的事。”方山说道,“只是不该误了大家的行程……”
“说我拖累大家,我又迟得多少时候?不过刻吧钟而已……”贾二不服驳道,“再说了,从这里往前走,一路上不太平,早上不该晚些动身么……”
这一句话让长生听进去了:“怎的,前面一路不太平么?”
“你听他说的……这条路我走过都不下五六次了,怎一次也没有碰到过?”
“老方,大家都在传,大粱到宿州一路上有响马,小心为妙……”
其他两人也是附和。
“好吧。那就每日晚走半个时辰,早歇半个时辰。”方山让了步,“不过,赶路之时,大家还得多加把劲。”
渐渐显出穷山恶水的样子来。方山嘴中说不碍事,每日却也只带大家走六七十里地即住,生怕错过了宿头。
低矮的城墙。斑驳的民居。灰扑扑的客栈。脏兮兮的骡马。大声嚷嚷的客商脚夫,要茶要饭,吐痰骂娘。讨饭的乞丐,身披破衣烂衫,还未靠近,那一股说不清什么味儿已冲鼻而来。月淡星稀,凌晨起来上厕所,空气如水透心的凉。直到公鸡叫起大家,在朝阳中用过一碗喢汤,出些微汗之后,心窝子这才暖过来。清新最是有雾的山间早晨,远远近近蒙蒙胧胧,将一切平凡琐碎丑陋难看都掩去了,入目的只有诗意盎然。在这个时代远游,期望艳遇,期望那些眼波温柔的女子,盈盈青眸隔街一闪,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偶尔路边零星干旱的田地里,倒是有劳作的农人抬起头,望了过来却是一脸麻木的神情——连大娘大妈路上都甚少见到,除了在县城中。晌午时分,不知何处飘来烧焦味,那是农家迟来的炊烟散入风中。午后,阳光炙烤着大地,头上挂汗,喉中咽苦,忽然有凉亭凭空现出,亭中竟然还有茶水供应,列日甘泉,此乐何及?那粗瓷碗里的劣茶,简直就是琼浆玉液,比长生尝过的任何美茶都要甘甜。一饮而尽,畅快我心。长生却忘了细究,这水是不是取自门前屋后农家的小水溏:鸭子在里面洗澡,耕牛猪仔在里面打滚,平静下来,水面上稠稠厚厚的一层绿意。
一个又一个城镇,渐次被抛在身后。一样的土黄干燥,一样的面目模糊,长生唯一记得的是那些尘土飞扬的道路。初次远行的新鲜感早已消磨殆尽,现在,长生感到好象已经在这路上行走了一辈子。可是想想当年,父亲凭着五十金起家,不就是长年累月奔波在这样的道路上的么?
这就是凤阳府?出了个朱皇帝的凤阳府?怪不得。
路遇送亲。新媳妇斜跨在小毛驴上,袅袅地擎一把纸彩伞。可惜的是面目藏在红纱盖头后,看不真切。一班鼓乐手个儿矮小,如小鬼一般。吹吹打打,人烟荒凉的山间,乐声喧闹得凄凉。若不是头上明日晃晃,简直让人要疑心是钟馗在嫁妹。

贾二一脸羡慕,望了好半天,这才返身追上大伙。
“好了,再加把劲……前面就到宿州城,过了今儿,后面就一路太平了。”方山说道。
长生望了望天色,日头刚刚偏西。
“小哥,你们都是做买卖的么?这是去哪里啊?”
早晨太阳老高了,方山领着大伙才从百善道驿站出发。行了不到三十里,就在一处镇上打尖。出了镇,两个行人赶上前来搭伴。
“我们去松江,到那里买布去。你们呢?”长生毫无心机,被问了就实话实说。
“我……我们也是去买布的啊……”回答道。
“杨二兄弟,杨二兄弟……”长生正与他们说话,方山却在喊他,“将你的葫芦拿来,借我喝一口,我有些渴了……”
长生有些诧异,第一次方山向他讨水喝。何况才打了尖没过多久。从腰间解下葫芦,加快了几步送过去。
“嗯……”方山拿了过来,仰头喝了一口,边走边低低地说道,“小心说话……他们是本地口音……”
长生心中顿时一跳:“他们……”
方山点了点头。
走了一会,山路渐窄。宽度从原先可通大车到只有一人来宽。一边是石岩,另一边是碎石山谷,众人拉成前后一纵队,新搭伴的那两人加快了脚步,口中告饶,超过他们向前奔去。
长生暗中松了口气。
走了有近一个时辰,山路重归平坦。众人放松下来,开始说笑。
“这是什么声音?”贾二正说着话,忽然停口诧异问道。
众人皆是一惊,侧耳细听。
“好象是有人骑马而来。”
转眼,从身后山道上,转出五六匹奔马,马上各有骑手,蓝布蒙面,手举明晃晃的刀枪。
“不好!响马来了!……”不知是谁大叫一声。
众人哄然就跑。躲又无处躲,藏又无处藏,这般一条山道,两条腿如何跑得过四条腿?
一时之间,长生也无从细想,只是跟着大家一起撒腿。
“留财不留命!留命不留财!……不留命!……不留财!”响马一连声的喝道,声音在山谷中回响。
“快快停步!再不停步,就要放箭了!”
众人听了却跑得更急了。
“啊!……”
“唉吆……”
长生耳中听得众人大呼小叫,心中已是害怕,赶紧靠路边停步,大声叫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一马一骑擦身而过。长生直觉得脸上生疼,心中别别乱跳:还好还好,及时停步靠边。不然被这奔马撞得一下,小命便要去了半条。
长生看去,跑在最前面的赫然是那贾家叔侄两个。可是每人身上背着十来斤的银子行李,如何跑得快。
转眼那一骑已追了上去。
“我叫你跑!”骑手口中骂道,手中长枪朝贾二脚上一扫。
“啊吆!”贾二一个狗啃屎跌倒。
骑手纵马而过,贾二一滚,滑下路面。
贾贵听得叔叔呼疼,减慢步子转头来看,让那骑手赶个正着,一把拉着衣领,就此拖倒。
最后,长生他们一个也没有跑掉。
“快快将财物拿出来!”那几人早已过来,一人招呼一个。
“放手!你放不放手!……”
同伴中的一人紧紧抓着自己的包袱不放。响马举起刀,一刀背砸在他头上。
“啊……”那人这才呼疼放了手。
“喝!真是要钱不要命!”响马骂骂咧咧,夺过包袱放在马上。
“你的呢?”
“有,有……大王饶命!我这就拿给你……”
长生这就解盘缠。一时手忙脚乱,却哪里解得开来。
“大王……大王……这就好……”长生嘴里连声呼道,生怕对方不耐,给自己一刀。
那响马跳下马来。
“大王,饶命啊!……”长生顿时急叫。
“少废话!且站好。”那响马说着,一手扯开长生的短衣。
要死了!要死了!这是要将俺开膛破肚啊!长生闭了眼睛,不敢再看,空中直叫饶命。两股战战,就快跪倒了。只感觉到腰间一凉,扯了几下,然后就是一松。
“怎么就这些?”
长生睁开眼来,发觉自己还没有死。那响马划破了长生的盘缠带,从地上拣起那五六锭银子,急急放入怀中,又用刀逼问道。
长生赶紧解说:“我才出门做生意,小本经营,只有这些,比不得他们已挣了钱……”
“是吗?”那响马狐疑地望了长生一眼。
长生生怕对方恼羞成怒,给自己一刀,正想着拿出袖中碎银,只听得一声呼哨:“扯了……”长生看去,腹部却一疼,已被蹬倒在地。
“快些!快些!扯了!……”领头的响马一连声的催促,马蹄声又响起。山道震动,转眼一拨人就消失了。
众人聚起来,检点一番,倒是没有人受什么致命伤,大多被响马拖倒在地,受了些擦伤。只有贾二滚下路面,扭了脚踝,倒是长生,一点皮都没有擦破。
“这可咱办啊?所有本钱,都是向人借的……这要如何还?可咋办啊!”贾贵先哭了起来。
“我的也是啊……”
“我的一家一当啊!……喔喔喔……”贾二棰胸顿足,却顿着那个伤脚,“贼响马!喔喔喔……还不如砍死我,一了百了……”
“说什么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方山安慰了一句,贾二已埋怨道,“都怪你,老方,叫你歇得早些,你不听……”
这是哪跟哪儿,现在不过未时,赶路停歇也太早了。长生心说,贾二急得在胡说八道了。“大家甭慌,我知道是谁了……”方山说道。
“你知道?他们都蒙着脸,你还能知道?”
“别看他们蒙着脸,那声音我却听得出……就是刚才那两个搭伴的本地人。走,去附近找乡约里长,咱们告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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