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旅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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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潼关道。
午后的阳光晒在身上,与三伏天相比,已差不了多少。
空气仿佛都静止了,山鹰就象是粘在了空旷无云的天幕上。
——泾阳的草帽十八盘,
长安城打了个过站;
维你容易丢你难,(维你:想念你)
心疼上又加上落怜。
——兰州城里的紫葡萄,
根根儿扎在城外前;
身量苗条心肠儿好,
十三省谁能赛你个甜?
——泾河大呀渭河小,
海当中有一棵歪脖樛
见你的多来问你的少,
尕手里抓、又问个长走的道……
……
悠长怆然的歌声,千转百回,夹杂着驮铃叮咛依稀传来,打破周遭的沉寂——那是远远落在后面的商队,其中有回族脚夫,正放喉漫歌《少年》(注1)。
长生紧走几步,登上小山粱,站直了身子喘气。地心引力好象变得更大了,腿脚处传来的酸痛感告诉长生,多少路已经留在了身后。长生拿下遮在头上的白手巾擦汗。在耀眼的阳光中眯起眼:山道如灰白的蛇起伏着向前方延伸过去——不知道潼关还有多远。
“杨小哥,‘宁可慢,不可停’,赶紧跟上啊……”同伴中的年长者回头招呼道。
长生应着,将背上包袱正了正,吸一口气,柱着竹杖又开始迈步。
奶娘说:“路上要结伴,相互间好有个照应。早上出门宁可迟些,傍晚歇得宁可早些,你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冷热饮食,一切都要自己小心……切记切记……”
奶娘还是将自己当小孩子,千叮咛万嘱咐。这出门为客的要诀,可是做商贾的基本功。父亲在时,早已教导自己背熟:“……身携万金,安顿为主;资囊些小,急趋为先。陆路而行,切忌奢侈。囊沉箧重,务要留心,下跳上鞍,必须自挈。早歇迟行,逢市可住,车前桅后,最要关防。慎其寒暑,节其饮食。半路逢花,慎勿沾惹。小心为本,用度休狂……”
“这近三十两银子,你拿着作盘缠……”
“奶娘,这……也太多了些……”
“穷家富路……你远走苏松,千里迢迢的,多带一些防身。你放心,你杨二哥现在每月出息不少,奶娘又没有什么用度……”
长生由着奶娘安排打扮:拿出三两碎银,与一些铜钱,装入钱袋零用。其余的,既说是盘缠,当然是要装个长布袋子缠在腰间。上面光着脑袋,中间腰带上系了汗巾。脚下细结底布鞋,清水布袜,身上的赶路行头,则是杨二的蓝布短衫。背后一个包袱,里面只是些替换内衣,和一袭夜间可当被盖的长布袍——那也是杨二的。其他的葫芦雨具竹杖,也是一应俱全。
“可还象个做买卖的?”批挂停当,奶娘上下打量了半天,回头问道,面上颇有些得色。
“不错不错,看着象那么回事……”奶公点头赞许道。
“呵呵……寿哥儿的白面皮,说什么也不象……”杨二却咧嘴而笑,他那娘子喜儿也是低头掩嘴。
长生不免尴尬。
“胡说什么?在外走上两天,日头一晒,就不会那么惹眼了……”
在奶娘家住了不过一天,长生便急急离开。趴在地上嗑头,告别唯一的长辈。
“奶娘,奶公,多多保重……”
“你自己在路上要小心了……”
从此往后,再也无法报答奶娘她老人家的哺乳之恩了。原先曾想着为奶娘养老送终,如今却还要叫她拿出体己钱来。
长生含泪,就此起身出门。杨二一直送出十里才返。
那是三天前。
从泾阳鲁桥镇出发,绕三原城而不入,经高陵县地界,夜宿交口镇。次日早晨寻了只小船渡渭河,走上潼关道。在渭南,长生小心查看,城门口并无告示画影图形通缉自己。长生暂时放了心,穿城而过。这才沿路结识一伙客商,说起是去苏松进货,正好搭伴同行。记起父亲教导,“中途搭伴,切记提防”,那围在腰间的三十两银子盘缠,让长生稍稍感到了些分量。
五六个同拌,各自身背一个包袱,只管急行。所谓“资囊些小,急趋为先”,长生估计着,他们中最多的也就只有百八十两本钱。长生随着他们过华州,在昨天傍晚抵达敷水镇过夜,一路堪堪跟上。平生第一次这般狠命急奔,若是今天能到潼关,那么算下来这三天,长生已赶了近三百里路程。相比之下,几天之前,用了两天功夫从终南山脚下骑骡赶回鲁桥镇,轻松得不值一提。

申时中,几人已来到潼关城下。走得越近,潼关越显雄伟壮观。仰望那高达四五楼的青黑城墙,长生暗暗心惊,怪不得这一关隘被称作是仅次于山海关的天下第二雄关。南抵山势,北临黄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冷兵器时代,要攻上这么高的城头,该要填上多少条人命?
“大家都排好了,拿出路引来。”兵丁过来喊道。
长生脸色顿时刷白,心里突突狂跳起来。
前后左右看看,众人都在怀里摸索。长生只得暗中拉拉排在身前之人:“方大哥……”
方山回头:“怎的……”
“我……我急着出门,没有请得路引……”长生紧张地低声说道。虽然父亲早让长生背熟,经商要诀的第一句便是“但凡远出,先须告引”。可长生一来急着离陕,二来前世史书上记载,无引而旅行之人多的是,并未提及路引有多重要,所以也不以为意。如今,前世的书本让他上了一个大当,真是“尽信书不如无书”。
方山听了,却是一笑:“哦……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不妨事。没有路引,那就只好花些银子了……”
长生心中一喜:“那……该多少才适宜呢?”
“有个二三两应该就行了。”
“怎么送上呢?就这般递过去?”
见长生问得天真,方山不由得又笑:“总要顾忌些人眼……这样吧,等军丁过来,我来替你去说。”
轮到他们的时候,方山果然替长生出头,上前嘀咕了几句,又将对方的手拉了过来,握了一握。
兵丁握着拳,惦量着,看了长生一眼,去与自己的上司说话。
正在这时,一骑加急驿传飞驰而来。守卫兵丁见着,纷纷排开行人让道。好半天,扬起的尘头才渐渐消散。
那片刻功夫,长生觉得格外漫长。终于,甲长望了过来,挥了挥手。
进了城门,长生对方山感激万分。
“方大哥,前面华州华阴等县,怎的都未曾检查路引?”
“这个……”方山答不上了,想来他也不清楚
边上旁人插话了:“潼关是军镇,又是出省之路,所以才要检查得仔细些……”
“原来如此……今日亏得方大哥……这样吧,今日到了宿头,我来做东,摆酒作谢方大哥,大家也请一起来。”
“杨小哥,你这样可不行……咱们本小作贾,在外行走,就该要节俭些。不然一些本钱,全都吃进肚子里去,那还如何挣出养家的利息……”
“老方,你又来扫兴了,这又何必呢?大家累了几天,乐一乐也是好的……”
“贾二,你这是什么话?费了杨小哥的本钱不说,吃喝得醉倒了,难免出错。大家身家都在身上,还是谨慎些为好……”
“好了好了,老方也不用这样认真。杨小哥诚心请你,何必让人为难呢?这样吧,咱们只吃饭不喝酒,这样总成了吧?”
“我还不知道你们?挑得杨小哥请客,省下你们自己一餐饭钱也是好的……”方山转过来又对长生说道,“杨小哥,我看你是第一次出门做生意吧?该节省处还是尽量省些……想来你家大人,给你凑些本钱也不容易。离去处还远,一路之上,打点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你的心意我领了,真的要请客,以后的日子还长……”
长生给他教训得有些下不来台,众人也是悻悻。
“时辰尚早,咱们再赶它一二十里路,大家以为如何?”方山并不打算就此住下。
其余几人,看看天色,大多没有异议。
众人穿城而出。长生暗中松了一口气,全然不知自己有多么幸运。
注1:“少年”,西北民歌的一种,“花儿”的旧名。上述三阙民歌摘自《花儿集》,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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