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呯——嘭——呯——嘭——”
头两个二踢脚炸响，长生已经从朦胧中彻底醒来了。天还黑着，暗怀着被扰了清梦的恼怒，长生数着，一个两个三个……数到二十七，声音停了。天地间总算是清净了。长生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相公……”听到呼吸声有了变化，枕边的阿宜试探着叫了一声。
“嗯……”长生懒洋洋地应道。
“相公……”
“什么事？”
阿宜刚要说话，一阵鞭炮又噼呖啪啦爆响。两人只得等着。
这回时间长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耳根才重归清净。
“这个杨二！大清早也不让人安生……”长生不由得骂了一句。作为道场出借的别院，就在大风堂西北角，与内院相通的院门是砌死了，道场也另开了朝西朝北大门，到底不过是一墙之隔，杨二他们在那里大放炮仗，最受烦扰的正是阿宜所在的西院。
“平日里也难得如此，今日腊八，相公还是不要计较了……”阿宜劝解道，“倒是小云，相公打算如何安排她？”
“麻烦啊……”长生叹了口气：“原先我想得好好的，让她嫁给淑慧，既为她寻了个合适的去处，又笼络了贴身的文书……哪里想得到……唉……”
阿宜却轻笑道：“相公也真是的，外人都说相公做起生意来是如何如何的精明，若是知道相公聘了个先生，过了快两年还不辨雌雄，只怕倒要让人传作笑话。”
“这能怪我么？”长生不满地分辩道，“她一来我便让她去教奶公种田天书，也不在我跟前。况且我又不是女人，怎会盯着一个男人细看？”
阿宜被噎了一下，不由得在长生臂上轻轻拧了两把：“相公说的什么话？”
“我只说是女人，又没有说是你？你心虚什么？难道你没有么？”
长生说到这里停了口，在枕上转头看去，阿宜哼了一声，给了他一个白眼：“你几时见过我如此？”
“嗯……见我倒是没见过，不过，”长生点头道，“乘我没注意之时，有没有，那可就……”
阿宜抢着话头说道：“那也是没有的……”
“嗯……当初在宋家，宋青大哥领我来见你，宋大姐宋小妹好多姐妹都在，当时你一直低着个头，我也没见你向我望过一眼，连我过来行礼，你都不曾抬一抬眼。”长生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曾看清我呢。可后来我上门退婚，也不知是哪个好本事，竟将我认得一清二楚……”
阿宜大窘：“相公！……”
笑闹了一回，只到长生连声附和，阿宜却还不肯转换话题：“相公，你自己见着个女人目不转睛，便以为别人也都象你这般……淑慧她……她……穿起女装是不是很出色？”
“相当出色……若是她来与你做姐妹，你觉得怎样？”
阿宜迟疑了半天，终于说道：“那敢请好，我又多了一个姐妹，更不寂寞了……”
“还‘敢请好’呢！连声音都皱巴巴的，醋味飘出足足有一百里……放心吧！我送她去你宋小妹那里学学明算，日后可给岳母大人作个帐房。你娘现在生意做得大了，让伙计们帮忙，总有些不便……”阿宜提起淑慧，那小心思，长生还能不知？
当日淑慧女扮男装穿帮后，挣扎着在摇晃的车中跪下，恳求道：“少东！少东！不要赶我回去……我……我……家中上有患病的老父，下有读书的幼弟，这份月银，关着几条性命……”
却有哪个不是这样说的？长生不满地回她：“你该嫁个人，让女婿来担这养家糊口之责……”
“少东说得是……可是贫病之家，有谁会为个二十出头的老姑娘，来背这大包袱？……田地都卖得完了，若非无路可走，我如何能出来……”
马车行进中，大概是搁着了石子，一个摇晃，淑慧就要倒，一只手便撑在长生的大腿上。长生连忙扶住她。淑慧耳朵根都红了，又羞又急，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见此情景，长生如何还能忍心，只得答应了她。
“相公真坏……”阿宜这才明白，相公是故意逗她的，“哪有一百里？人家香飘也不过十里……”
“那就酸飘十里好了……”长生应了一句，阿宜不由又拧起长生的胳膊。
好半天，两人终于又谈及正事。
“奶娘又在催了，那事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奶娘啊……当初为了榆钱儿之事，逼得我答应了为杨二出个道场，呶……这便是下场，早上都睡不得一个胡笼觉。如今却又向我开口，讨要小云……”长生不由得叹起苦经。
“按说是不该，小云不管怎么说，也是王家妹妹的陪嫁丫头，名份上是相公的人……”
“阿宜，你是不知道……”听着老婆附和他，长生更来劲，不由得发泄起来，“当初我答应着出个道场，原本就是作为一个老婆赔给他的，怎的现在又向我来要人？难道是我欠杨二的？如今教门那般兴旺，他们自家就不能叫人作媒，聘个美貌的女子？奶娘还不老，脸皮却越来越老。表妹下葬还没过几天，便开口向我讨要表妹的衣物……唉，老人家说又不好说，现在竟要起人来，还说决不亏待小云……你听听，这还象话么……”
“相公也别怪奶娘，毕竟是你露了意思，想要打发小云的……”阿宜想不到应了话头，竟引出相公一肚皮的怨气，不得不转而相劝，试着灭火。
“嗳！你是我娘子啊，到底帮哪一个？”长生不满问道。阿宜抱着相公的一条胳膊，向他身边靠了靠，笑着说道：“我还能帮哪个？你是我的夫啊。奶娘带大了你，闹翻了却不好听。”
“还用你说，这我岂能不知？”
“嗯……相公能考虑周全了最好……”
“怎的？”长生正要说下去，听得阿宜如此说话，不由得追问道。
阿宜犹豫了一下，为了相公也顾不得了：“象将小云许给叔慧一事，相公还可仔细些，幸好叔慧是个女子……”
“这事么……”长生明白她的意思，“我也是考虑过的。淑慧一个穷书生，都二十三了，白送个清白女子给他做老婆，还能嫌好嫌坏？再说他又是吃我家的饭。他若不知好歹嫌名声不好听，自可拒绝。我不是还在探口风么……如今却让我头疼了……”
“让小云嫁杨二，是有些委屈了，相公再劝劝她。”
“我嘴皮都快磨破了……可小云自幼长在王家，那眼界，如何能看得上杨二……”
“你没有说，杨二如今在教门，不几年便可做起人家……”
“我怎么没说？小云却回道，论银子，又有几个比得上我？”
“这丫头眼界倒高……”
“怎的不是？”杨二去年分给长生光香金就有一百一十五两。长生推辞不过收了，可暗中还是送还给了奶娘。长生心说，大概是银子多了，奶娘气也粗了，这才敢开口提出要人。
“相公也太好说话了……若真想打发她，也无须如此作难，只要一句话便可……”
长生吓了一跳：“不好不好……不可硬来，事关一个姑娘的终身幸福，总要她自愿才好……”
阿宜不再说话。
“怎的？”
“还是相公自己拿主意吧……”
听得口气不善，长生连忙解释道：“你刚才还在说，让我考虑周全，我耐心劝说小云，正是因此。小云比不得旁人，总要顾忌王家的面子，不好太过勉强她……要是王家来人论起理来，表妹才没了，咱们便亏待了表妹的人，总有些不好听。再说了，王沃早就提议，让我在他家姐妹中再娶上一个，补了阿漱的缺……”
长生觉得手臂被抱紧了，赶紧说道：“我没有答应他。你思量一下，我既不答应联姻，又亏待表妹的人，在王家，他们该作如何想？不会疑心我对他家有怨？小云自愿嫁人，他们便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那就换个人，让喜儿给奶娘做媳妇。”阿宜沉吟着，忽然提议道。
长生听了一愣：“我要打发小云，是因着她让我想起表妹。你这不是仍将她留了下来？”
“王家妹妹去了都半年了……如今与我睡一个被窝，还能想着她，相公也真够长情的了。”
长生不免有些狼狈，作色问道：“怎么说的话？”
阿宜甜甜一笑：“相公长情，妾身心中十分欢喜……”
长生无奈苦笑。怪不得孔夫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疏远了则怨恨你；与她们亲近了，便没大没小，爬到你头上来。只得岔开话去：“那喜儿能愿意么？”
“还用由着她？喜儿又没有娘家人替她撑腰。”
“总要她自愿才好。”
“相公心肠好……”阿宜说道，“我会劝她的。喜儿的眼界该不会如小云高。”
长生正待长出一口气，却又想起一事：“喜儿是娘给你的陪嫁，娘不会说话么？”
“我自去与娘说。相公但请放心，喜儿不过是娘从中人那里买来的，不比小云。”
“那就让小云服伺你吧。”长生顺坡下驴，却还有顾虑，“换了喜儿做媳妇，还不知奶娘愿不愿意呢。”
“喜儿相貌也不差，奶娘与她也还处得来。倒是小云时不时地任性，又娇生惯养的，其实哪里比得上她？你让她服伺我……再说吧。”
“可若是奶娘不答应呢？”
“那就要相公出马了，劝得她答应。一家之主，同意将个自家小妾与她做媳妇，还不该知足，让得一步？”
长生想想也是，这才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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