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无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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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后轻轻地剥啄之声。长生并未反应过来。阿宜走入书房,轻声说道:“相公,时辰已到……”
“啊?”长生抬起头来,阿宜只得又说一遍。
“再等一会……”
阿宜听了,无奈只得退了出去。
长生继续翻看日记。
“……今日见着了杨二的师傅,四十多岁的一个微胖中年,平常打扮,普普通通,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既不八面玲珑,也没有什么仙风道骨。只是在谈话中露出些端倪,问起教义,推说非是一句话能说得清的,让我有空也多去听听说法。还未立起教支,先向我传教?说话滴水不漏,面上却客气得很。既然如此,那几条注意事项,虽然原已与杨二哥说过,不得不再当面向他重申一遍。普照师傅倒是满口答应,杨二哥却脸色难看,想必是觉得失了面子。不过,话还是当面说清的好,省得日后大家麻烦。”
“……娶了青梅竹马便多了一种游戏,按后世美国人的说法叫做comparenotes,对对笔记。表妹乐此不疲。今天早晨,躺在床上,又来了。不知怎的说起了我们俩的第一次见面。表妹脸上带笑回忆道,那是一个夏日午后,她正在睡觉,一阵哭声吵醒她。睁开眼却是一个陌生小孩,大吵大闹哭喊着要出门去。未睡够就被吵醒,她心里本就有些着恼,见此情景,也扁起嘴想哭。不料,奶娘张氏开口却是,寿哥儿,快别哭了,再哭招得妹妹也要哭了……如此一来她哪里还忍得住,也放声大哭起来。而我的印象中,第一次见面却不是这样的。那是秋天上午,某一年的重阳节吧,母亲奶娘带着我和两位哥哥回娘家。大哥二哥自去玩耍,奶娘则领着我来到后院房中,正撞上一位姨娘给小孩把屎。奶娘指点着,这是妹妹,这是张妈妈,让我叫人。我喊了一声,张氏刚在夸我乖,那小孩却拉起屎来,顿时房中臭气弥漫。一会儿功夫小孩拉完屎擦了屁屁,蹒跚来到我面前,手里拿个桔子要送给我。我正生气她污染空气,很干脆地回道,臭小孩的东西,我才不要呢,一扭头就跑回奶娘身边。那小孩没了落场势,当场大哭起来。我记得清楚,奶娘们见着有趣,一个劲地直笑。张氏起身哄她,嘴里还对奶娘说,这么点儿大怎就懂得要面子了?表妹说完,问我是不是这样,我毫不犹豫附和道,是的是的。头上三个朝天冲,两腿间一团黄屎,如此实情不论怎样都不能告诉她。许是我应答得太快,表妹却又疑心了,看了看我,又望着屋顶自问,那么奶娘抱她去洗澡,哭着吵着要和她一起洗的又是哪一个呢?我说有这事么?我怎不记得了。表妹说我敷衍她,硬逼着我和她一起回忆。又唠叨个没完,直到最后我承认那个好色小孩就是我。可我真的不记得了。唉!娶了青梅竹马,浪漫是浪漫,麻烦也真是麻烦,隔三差五总要被逼着做这样的回忆练习。一有不对路,就问个没完没了。多年前的陈芝蔴烂谷子,又是小时候的事,谁记得清那许多?”
“……依约去了王家。城中几大家都到了,商量对策。从省城传来消息,太监粱永去岁秋后已到西安,随行有二十多名京中光棍,又在本地收罗土棍,不知今年会是个怎样的局面。听说这粱太监,擅自在城门要道,拦客收税,与省城的知县知府起了龃龉。别人谁也没有我清楚,按史书记载,等粱太监上告了皇上,那知县知府便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一大伙人商量了一上午,最终的主意不过是再看看。等税使真的来了三原,就算有千条计策,最有用的还不是花钱消灾?我看将银子准备好才是正理。座中之人,哪个不是个人精?还能不知?我身为小辈,少开口为妙。”
“……谁能想得到,人山人海,竟只为看个马桶?与王家合作,在仁和坊建成一个酒楼。王家只出大菜师傅,便拿走一半股份。没有办法,掌握松府菜式的师傅,只有王家有。松江旧名云间,所以此楼便叫做云间楼。名字是我起的,既说明了此楼的风味,同时有‘得意时直上云间’之意,讨个吉利口彩。开张之日,小舅亲自前来剪彩,于城中广发请帖,沈大人也来捧场。二三楼雅座,一楼大众消费,足可开个五六十桌。开张之后,人流如潮,挣钱是挣钱,却也未太出意料。没有想到的是,本楼的口碑不在菜式却在厕所。再美味的菜式,如果饭前进了臭烘烘的毛坑,谁能有好胃口呢?我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有了水泥磁砖,那就造些简易冲水厕所,以使大家胃口好。一切都很顺利,只在制做冲水用的铜管时,稍稍遇着些麻烦。用木头围成一间间小间,一面是明窗,一面是小门,这就是云间楼的VIP厕所。里面挂上一两张字画,放有干花干草,味道清香。小门与间隔,上部俱是雕花镂空。下部与朱漆马桶上,俱贴了富贵铜花。地板下则有水漕相通。在我看来,这样的冲水厕所太过简陋,实在想不到名声会不胫而走,坊间人人呼曰云间楼‘金马桶’。市井平民吃不起饭,呼朋唤友,一起去厕所开开眼,将楼中挤得满满登登。不得不做些限制,唯有在雅座用餐之客才能使用。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金的马桶,几个酸丁还做诗骂我太过奢侈。奢侈,倒也没说错,不过不在于‘金’,而在于‘冲水’。北地缺水,便后冲水,怎不奢侈?楼中还特意雇了两人,专门压井水入冲水桶。也难怪大家惊艳,毕竟抽水马桶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母亲还是去了,睡了佛骨也不过多拖了三个月。母亲才五十多,原该更长寿些。吃过丧饭,与两位兄长作别。大哥果然要搬去扬州。二哥摆出了主人派头,里外都是他在主持。何府以后就归了二哥,也不知他们两个如何商定的。与我无关。阿宜哭了一回。她们婆媳两个倒是相得。奶娘也洒了几点泪。小时候顽劣,说是纵容也好,照顾也罢,母亲并不强求,七岁启蒙后,哪天不想读书就可不读。春光明媚,而老人已去。我的童年时光一去不复还。难过了一阵。大哥说为母亲也要起个塔,我出了一百两银子。二哥露了口风,想买回恒昌顺。到底要不要卖给他?不急,想清楚了再说。”
“……女色伤身,子良几个月里瘦了好大一壳。我正暗自高兴,他终于回过神来,将心思用在生意上。不料拍卖会后,他却又来问我,该要如何才能赎得玲儿。正是败给他,五千五百两买了个初夜,竟还念念不忘。他却掀我老底,说当初万金退婚的也不知是哪个?得,咱大哥就不说二哥了。我告诉他多挣钱是正理。但愿他想着要为玲儿赎身,能卖力工作挣钱。他又说起,温家五郎看中了小七,前来提亲,我有何话说。我有何话说?我能有何话说?门当户对,唯有大声赞同而已。
去看了五婶。不用她说,我也知道生意不错。在楼下坐着没说几句话,她已被喊去几次跑回楼上。不过出入的大多是青楼妓家。就是偶尔有良家女子,也是大户人家的丫头养娘,为主人家挑选衣物而来。想想也对,大户人家的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难以到店中来抛头露面。谈话中,五婶说起再要添些人手,若能送衣上门让人试穿,生意还能做得更大。坐在那里与岳母说话,进出的女客咋见了我,往往一惊,随后步子也小了,说话声也轻了,还将眼光忽闪着瞟过来。想不到本公子竟也有些魅力。心中大乐。”
“……什么叫显山露水?表妹现在这样子就是。肚子挺得高高,脸都圆了,颌下挂了双下巴,**倒大了一号。却总爱问我,她是不是难看了。还用说么?原先微胖还看得过去,现在则是不忍卒睹。怎么回答呢?只能说还好还好,就跟送子观音似的。她照了照镜子,叹了口气。我也松了口气。还好不是玻璃镜子。”
“……是哪个说的,福无双至?俺家里就是双喜临门。不管是弄璋还是弄瓦,先是一喜。我的玻璃镜子,也将大功告成,又是一喜。现在听听,扑通扑通,表妹肚子里面胎儿的心跳已很清晰了。在杨杜村泡了多日,终于制成几块巴掌大小的玻璃带了回来。制镜需要保密,决定在大风堂内院中制作。第一次还是用汞锡法。银氨沉淀法太过复杂,先要用胆矾蒸馏熬制硫酸,再用硫酸制备硝酸,最后制成硝酸银。银氨法制成的镜子更明亮,不过,还是等以后再推出吧。”
“……清虚老道是个老滑头。表妹临盆在即,前去长清观问个凶吉。那老道说话,只是一味的模棱两可,反正是吉中有凶,凶中有吉,我该小心谨慎,诚惶诚恐就是了。我不免笑道,这般测算阴阳,怎会不准,又有哪个不会做?清虚却跟我扯什么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依。我笑他无需在我面前卖狗皮膏药。他却哈哈大笑,说道心诚则灵,三公子既然不信,那又何必前来?倒给他说得胸闷。又不是我要来,可这许多双眼睛看着,不来行么?那还不都以为我对表妹不上心?坐下喝茶,老道说起,我虽难得一来,店中的伙计掌柜却是常来,见过了不少。就在几天前,曹掌柜还来过,请他圆梦。我打趣说道,竟不知他还会圆梦。大概听出我口气中的嘲讽意味,那老道笑着直承混口饭吃。这倒出乎意料,让我无法再笑他了。好奇问起曹掌柜之梦,他却满口不可说不可说云云,俨然成了个和尚。这老道。”
再翻到后面,空白。长生看着,愣了半天,这才想起,当日表妹临盆,最后却是大凶。难产……为什么前世我不是学医的?长生自责,就算不是学医,常识却也并非不知,孕期不可营养太好,该保持足够运动,以免胎儿过大。何况表妹又是头胎,难产的概率本来就高。怎可怕麻烦,放手任由张氏一个乡下婆子凭经验办事?
长生愣愣地看着毛边纸簿,那样的话,表妹或许就不会难产了。拖了好几天,表妹一定很难受……
门上又响起剥啄之声。阿宜进来了,有些气急:“相公,前面门口有人闹事,三福前来相请……”
长生看着她,半晌没有反应。阿宜还待再说,长生低下头去,又看了一眼那日记本,定了定神,终于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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