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七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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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年正月初一。晴。拖着一大家子,去家里给母亲拜年。今日雪霁,城里城外一片雪白。一路上鞭炮声不断。不知是父亲过世的缘故,还是我疑神疑鬼,家里过节气氛不浓。母亲看来是不行了。重阳才见过,才几个月,头发白了许多,也瘦了一些。大哥去了扬州,又回来了。他告诉我,近来母亲说话做事丢三落四不说,儿子孙辈的名字不是叫错就是想不起来,还经常提起死去多年的亲友。我不禁叹气,大哥也跟着叹气。母亲时日无多,父亲过世对她打击太大,缓不过来了。问起大哥近况,他只说还好。我问他何时回扬州,他犹豫着,说再看看吧。是在等母亲去世?我已听说,大哥有意将此处家小一并迁往扬州。到那时,就我自己,也没有理由再回这里了。父亲的基业,乘此机会再看一圈吧。
午饭之后去王家。才在后面堂上坐定,与小舅小舅母没说几句话,那几个半大小子就不断地前来拜年。我不禁奇怪,问起小舅,他们几个怎拖到现在才来?小舅只是微笑。到最后连王注也来了。阿宜还是第一次来王府,表妹带着她转了一圈。直到吃晚饭时,王沃才为我揭了底——那几个好色之徒原是去看阿宜的。王注嘻笑着,带着那几个过来给阿宜见礼,一面朝我直眨眼睛。我明白他的意思。阿宜与花魁玲儿有几分象,难道我就算好福气了?不禁失笑。不过,一眼看去,女眷之中,阿宜确实出众。虽是小户出身,场面上应答倒也得体。”
“二十八年正月初三。记得小时候过年,好象特别快乐。还未入腊月就开始扳着指头数着盼着。真不明白,过年有什么可高兴的?吃好东西?有好玩的?穿新衣?走亲访友?拿压岁钱?看花灯?家里又不是普通人家,平日里也一样好吃好穿,有得玩乐,更不缺钱用。现在想来仍不免有些奇怪。与表妹谈起,两人商量了半天,想到的唯一原因则是,小孩子的日子太过平淡,过年过节才算是有了变化。再说,还可以出门逛逛。如今想逛就逛,过年自然没了味道。记得那时每年年底,佃户们都会送来鸡羊,就养在厨房边上。后院的年轻丫头们,拔了公鸡的毛,做了毽子,有空就蹇起裙子,相互比试。一片欢声笑语。奶娘那时也还年轻,二十才出头,有时推辞不过,便加入其中,一试身手。那些女孩,现在也不知去了哪里。”
“二十八年正月初五。今天接财神。我本不在意,我自己就是财神还用得着求别个?检点这一年,还是做成了不少事情,大的如制成风车水泥,何一街初具规模。次一些的,有自立门户消化了恒昌顺,发明了毛衣丝袜,新式织机,普鲁士蓝。至于,占了计家一些便宜,让佃户见识了新作物,不值一提。倒是明年,不,该是今年了,何一街的进一步发展要好好谋划一番。玻璃镜子,那是重中之重。还上欠那几家的巨额债务,全指望它了。可既然做了生意人,总要照顾下人的情绪。三福张罗得起劲。他第一年做管家,就由着他去闹吧。弄来了三牲,点了几柱香,我也拜了拜。又在门口放了几挂鞭炮。
接财神接财神,结果接到的财神不过是老焦他们几个。问起子良怎么未来,答曰占了花魁,一时还放不下。大家说着话,不免一起摇头。钱鸨儿既不愿玲儿赎身,那他又能占住几天呢?最后还不是一样要让别人亲近?”
“……他们前来吃喝一顿,倒提醒了我,所谓‘行得春风有夏雨’,生意场上还是得去应酬一番。那几个债主,须得备上重礼,亲自跑一趟。子良家,孙掌柜家,曹掌柜家,计家,堂兄家,也要到一到的。剩下的人家,那就让下人们替我跑跑吧。噢,还有沈大人处。虽然年前就送上了厚礼,作为学生,新年里岂能不到得一到?发财大计自然在我,保驾护行却要靠他。这一条粗腿还是要抱一抱。”

“……去见沈大人,虽说年前已送了一百两,却也不能空手上门,只好又送上二十两。沈大人自是客气一番,不过谁会当真呢?倒是谢了我,说出借的那两位帐房,技艺娴熟,不但算清了前年老帐,就是去年的新帐也做得清清楚楚。却又说去岁夏秋二粮还未收齐,还要借重一些时日。再借重一些时日,岂不是又到夏收之际?人用得顺手,大人是没有要还的意思了——而且还是我出工银。十多家跑下来,可没把我累死。去子良家,子良却是不在。去了哪里,那还用说?宋时雨今年没有回来,他的两个儿子接待的我,问了几句生意上的事。那不是探口风么?我连忙拍胸脯,大吹一番。其实大风堂现在面上声势挺大,银子却是一手来一手去。好在官标已经缴清,新的一年里,小六该能替我再挣上两万多两,手头会舒活不少。”
“……灯市如常。今晚是放灯的第一天,便与阿宜表妹前去看了。她们不比我,难得出门游玩一回,倒是高兴得很。只有小云还不满意,怪道不是十五,未见最盛时的情景。我的想法却是十五之夜太过拥挤,而表妹已有身孕,还是乘人少些的时候先来看了吧。小时候,父亲只要回家过年,便会带我前来观灯。明年,我也将带自己的孩子前来。想到此处,一时心中翻腾,难以形容。”
“……藏梅寺就在县东北,从三里店过去不远。‘睡佛骨’治病,我自是不信,阿宜却千叮嘱万叮嘱。母亲来日无多,显显孝心还是有必要。今日里人争取佛骨,原该五更不到,甚至四更就要出门的,不过那也太累了。俺既是有钱的大爷,那就花上一些钱,何必与村夫愚妇挤作一团?三福还道,何必少爷亲往,唤个小厮跑一趟不就得了?小厮前去,怎显得出我的一片孝心?一直到太阳高照,我才坐车出门。争佛骨的乡人已经散去,我则由寺僧陪同,悠闲随喜。听知客说,唐时黄巢应武试落第,寄寓寺内,与僧淡很是要好。后来黄巢造反入据长安,亲自到寺中来迎僧淡前去一同富贵。僧淡不从,责以大义,黄巢恼怒,手刃淡于寺内。乡人怜之,收其骨造木像贮之。至于正月二十‘睡佛骨’治病之俗何时兴起,却已不可考了。知客还领我看了一块石碑,上面所写果然如此。前两天,小厮已联络安排好了,不过,主持亲自前来,仍出乎我的意料。想必是今日那十二两香钱的功劳。主持送上一个蜀锦小袋,说佛骨已在其中。捏一捏,小小的一粒,不知是手指骨还是脚趾骨。主持又殷勤相邀,登塔一眺。北方冬日,天地廓清,无际无涯,心胸为之一阔。只是风太大,一会只得下来了。午饭就在寺中用。寺中的香菇素浇面,喷香劲道,名不虚传。”
“……虽然我每月贴五婶五两银子,她在仁和坊却仍放不下旧业。投入程度与钱鸨儿有得一比,新年里她竟未歇过一天,只在初三收摊早了些,到大风堂吃了顿饭。若说钱鸨儿是个做生意的奇才,阿宜她娘却也不差。原先她只在后巷开门,接些做衣的活计。前面成衣铺来了女客,伙计们便喊了她前来帮忙。几次下来,她也不接活了,带着两个丫头,又雇了两个女孩,就在她那后楼,卖起女装来了。现在女客来了,直接穿过大风堂进入后楼,前面铺子只做男装生意了。要不就让一间门面出来给她,省得成衣铺中男女混杂,弄出些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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