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尚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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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腔中腊八粥的余香犹在,赵尚贤牵着从号上借来的一头健骡,行囊满满,驮着棉布绸缎茶叶,当然还有银子,心满意足地踏上回乡之路。
赵尚贤如何能不满意呢?从前年此时的走投无路,到今年购置了年货之后怀里仍可揣得六十多两银子回家,鲜明的对比,真让尚贤有两世为人之感。
前年秋闱落第之后,他身无分文,却又不敢回家。自十五岁初次参加科举,以稚龄高中秀生之后,神童之名扬遍乡邑,他的科场运气好象就此用光,再也没有好过。到三原来的这一路,他来回已走了不下六回,每回求爷爷告奶奶,东拼西凑,典当抵押一番之后才能上路。每次都是怀着翻身的希望趾高气扬地出门,每次却又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家。自己固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家里同样是欠债越背越多,生活日用直线下降,到了此科已是温饱也难了。父老乡亲表面上虽尊重他是个读书人,可年轻人半大小子见了面,常不怀好意地问他:“赵相公,什么时候再去应举呀?借我家的老母鸡可能还了么?”
那一次出门,他本来难以筹措到路费,家乡的父老也疲了,各家总共只捐出了三百来个铜钱。父老都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说道,年景不好,手头不方便。更有的许愿道,来年一定捐出几钱银子,让赵相公能风光上路。赵尚贤心中哀叹,我要的只是此番能上路,来年的银子却是用不上。最后不得不去与地主远房堂兄赵尚财商量。
赵尚财窝在太师椅中,放下了茶杯却来问他:“尚贤兄弟,你自己说说,这些年来,我资助了你多少银两?”赵尚财虽说吝啬,可每回他出的银子倒要占到众人所凑的一大半。这些年来,每次三两四两,赵尚财出的人情总共已不下了二十两白银。赵尚贤好说歹说,诅咒发誓中举后一定归还,赵尚财心说你要中举,只怕日头都要从西边出了。当下便不松口:“兄弟发誓诅咒也不止一回两回了……那考院也不是咱赵家所开,要中举只怕不易……”赵尚贤磨了半天嘴皮,只得不甘心地开口告辞,却又让赵尚财叫住了,说:“看在一家兄弟的份上,也不是无法可想。”结果,赵尚贤不得不将家中的地契瞒着娘子偷出,把仅有的两亩薄田押给了这个地主,才终于有钱上了路。
再次落第,家中赖以为生的两亩菜地便要没了。想到跟随自己吃尽苦头的娘子,家里瘦得象老鼠似的儿女,赵尚贤不敢再想今后的日子。人在走投无路时,短见总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可尚贤怕死,宁肯讨饭。不过等到站在大街上,面对众人的灼灼目光,赵尚贤才知这打狗棒也不是任谁都拿得起的。几次鼓足了勇气张了张嘴,却是发不出声。赵尚贤还是脱不落读书人的这一挂长衫。
回到客栈,思量了半夜,赵尚贤还是将根裤带挂上了房粱。
一会儿功夫蹬了蹬腿,尚贤意识渐渐模糊了,隐隐约约地在心里抱歉,娘子,对不住你了。
等发觉耳边吵闹,再次睁开眼睛,看着客栈老板焦急的脸,赵尚贤半天才醒悟过来,自己是让人给救了。
赵尚贤轻叹道:“你们救我却是作甚……”
“你以为我想救你呀?赵相公你要死,也寻个好些的去处,象这样去了,岂不要连累了我?您两腿一蹬啥都不管了,可小的上上下下七八张嘴还要要不要过日子?我好心好意留你,欠着的店钱也没有催,还倒贴些饭钱,赵相公您倒好,要累我关门全家吃西北风活不下是不是?……”
店家掌柜一口气地唠叨不停,赵尚贤只得由得他数落。
“……赵相公,您这个样子,我也不敢留您了,我情愿倒贴些钱,这里有三钱银子,您还是拿着另想个办法吧。”
客栈掌柜虽将他赶了出来,却为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去庙会集场上替人写信写字,挣两个小钱。借着破庙栖身,赵有财这才在三原泾阳一带饥一餐饱一餐地滞留不归,流浪了一年多。
去年此时,赵尚贤听说三原城中搭起彩棚,将自腊月初八到二十三连日开集。等赵尚贤带着他吃饭的家什从外村赶到三原,已经日上初杆了。早市的忙时还未过去,进出城门的人流略显拥挤。可就在城门口,却围着一大堆闲人,堵住众人去路。赵尚贤好奇地凑过去,只听得众人正在议论纷纷,便扯着一位庄户汉子询问。那个庄户汉子却回答说,他也是才来正想问问人呢。边上的一位农家老丈插话道:“我听得那位相公说,有何姓的大官人要办什么乡学,正要请教书先生。什么小娃子读书不要钱,教书的先生每月发三两银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为啥,还要请木匠铁匠师傅,也开出每月三两银子来请……”赵尚贤听到每月三两银子,哪里还按捺得住,转身就跑。跑出十来步,却发现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向那位老丈请教地址去处。老丈正对周围众人说得唾沫横飞,其实他也不知道,不过是才听别人解说,却在这里现学现卖,当下暗恼赵尚贤打断他的话头让他出丑,见到赵尚贤衣衫落拓便道:“告示就在那边,你何不自己去读上一读?”

赵尚贤挤入内圈,一位年轻相公正在为大家解说。赵尚贤却是不须他人解说的,只管定睛细看告示,原来说的是有何姓大官人,为泽被乡里,兴办乡学,免费招收九到十三岁童子就读。现特地聘请开蒙,明算及文书先生多名。同时为修筑乡学,雇佣木匠和铁匠多名。赵尚贤细只寻那“三两银子”字样,最后被他找到了,上面书的是:“上述人员,一经聘用,敬奉月薪,白银三两。”其实后面还有,对所招学生的要求,免费升学的条件,毕业后如何安排工作,但赵尚贤看见“银子”两字,早就顾不上了,只觉得心里热腾腾的,总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自己不用再卖字为生了,终于逃出生天,可以回家了。他倒好,已视个教职差使为自己囊中之物。偏生又不满,木匠铁匠竟也和他这样的读书人平起平坐,心说,等我见了东家,我要好好与他理论一番。当下记了地址“出城东北三里何氏大风堂”,向人问清了道路,直奔目的地而去。
等他拍马赶到大风堂,不禁暗叫“苦也”。只见黑漆大门前人头拥挤,少说也有个六七十人,大门却在徐徐合上。当下也不顾自己没吃早饭力气不足,到得人群之后,也奋力往里挤。只听得两个家人大喊“别挤别挤,都排好队”,带着几个少年努力维持着秩序。过了好半天,在“谁再挤就不让谁报名”的威胁下,心急的人群才排出了歪歪斜斜的十数丈队伍。一会儿,有童子提着笔墨,来给他们在手背上写数,被写上数字之人,都如释重负。
赵尚贤排在靠后的位置,手背上被写了个“六七”。他却不懂这是何意,便问排在前后之人。有人回答他说:“凡是写上数字之人,今天都能报上名。”
赵尚贤定下心来,疑惑怎么会有这许多人来与自己竞争,不免奇怪:“你们都是来应征做教书先生的?”
前后众人都笑了起来,纷纷说他们是为孩子就读免费学堂而来报名的。有人好心指点道:“若相公是来应征做教书的先生,不需与我等一起排队,与家人说知便可。”更有头脑灵活的,马上开口请托赵尚贤为自己的儿子入学说话。
赵尚贤一听,胆气顿粗,感觉良好大喊起来:“家人家人,我有话说。”片刻之后,赵尚贤便由家人领着,在众人崇敬的目光中得意洋洋地跨进了大门。
跨进一重院落,看见同样来应征的五六个书生,赵尚贤心中不免忐忑。对才学,赵尚贤虽有自信,但这自信经多年屡战屡败的摧残,也跟纸糊的差不多了,已经不起风吹草动了。而眼前几人布袍青衫,其中虽也有带补丁的,总还是整洁干净。谁也不象他,象个叫花子似的。众人都脸露鄙夷之色,赵尚贤也自惭形秽,不敢与他们坐得太近。
赵尚贤坐在条凳上等着,一面心急想了解些情况。奈何众人都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口,只得也不说话,却不想他的肚子替他出声,先咕咕地叫了起来。厅中安静,这一奇怪声音响起,大家不由得都转过头来望向赵尚贤。赵尚贤老脸发热,只作不知,仍是眼观鼻,鼻观口。只是他早晨起就不曾吃过东西,又奔走了小半天,肚子不争气,一声连一声地响起来。赵尚贤无奈,只得起身走动走动,小声地向家人要了碗开水喝。肚子总算是不响了,可却更觉饿了。一会儿,却又要解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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