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简千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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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简千屈
想要和死刑犯见面并不容易,郁边城了解这一点,但他没有想到见简千屈会如此之难。在法院他有相当的人脉,但是很明显齐家在置简千屈于死地这一点上也相当坚决。在第三次递交见面报告之后,他有些了解为什么师姐要再三请他接手。而对于自己将要冒着失去朋友的风险这一点,他也渐渐有了心理准备。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中,他第二次被迫面对一个几乎完全没有把握的事情。在和金香交换条件的第一个晚上他曾后悔了一阵子之后,现在,他却开始有了兴趣,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紧张。
拿到批复之后,他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事实上也没有时间可以让他浪费。简千屈的时间不多,而齐家不断在施加压力,如果他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出极有力的证据,他就救不了她。
所以尽管不是第一次进这个高墙内,但当铁门在身后重重的关上时,郁边城依然有一种从暖气房突然走进冷库的感觉。他对门卫出示了一下证件,做了登记之后,被带到律师会面室。
因为是死刑犯,所以会面更加严格。所幸郁边城事先通过熟人已经和这里的领导打过招呼,因此没有人在旁边全程“站岗”。但仍然隔着一层玻璃,还必须用电话通话,其实还是不很方便。不过在和简千屈见面之后,他才发现这还不算是真正的不方便。因为真正的不方便,是简千屈本人。
他已经在无数网页和报纸上看见过这个女人,对她在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不算清楚但也不算模糊的轮廓,但是当他亲眼看见她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发出一声叹息——她完全不符合他脑海中对所谓“情妇”的固有概念。
他透过玻璃看见她被两个狱警从一扇门里带进来,本来就不强壮的躯体在左右两个身高马大的人的映衬下显得更为纤细。就算被罩在那一层又旧又厚的囚服下面,郁边城还是可以勾勒出她原有的纤弱身段。而那张脸孔上,他几乎只能看到一对雾蒙蒙的眼睛。是的,雾蒙蒙的。他想不出更好的言语来形容它们。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之前会一直觉得她的表情很茫然,其实就是因为这对雾蒙蒙的眼睛,让人看不清后面的思绪。
她在对面坐了下来,狱警冷漠的说了一句,“半个小时。”
郁边城点点头,目送狱警走出去关上门。他拿起电话,示意她也拿起来。
“你好,我是帮你上诉的律师,我叫郁边城。”他注意到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他补了一句,“我是金香的哥哥,她请我帮助你。”
“哦,我记得。”她眼里的光芒又暗了下去,并且咬了一下嘴唇,“初中的时候,你是学校里的,呃,风云人物。”她勉强地笑了一下,“但是我没想到,金香她,真的让你来帮我。我以为——”她没有说下去。
郁边城知道她的意思。金香告诉了他一些事情。她们俩从小学开始就是同学加好朋友,但初一的时候千屈的母亲改嫁,千屈转学之后她们就失去了联系,直到金香从报纸上看到千屈的事情,于是她找到她,决定帮助她。这很不可思议,但却很符合金香的个性。按照她的说法,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看在郁边城眼里,简直就是愚不可及。
先不说她们已经十几年没有见面,而这么长的时间足够把一个天使变成恶魔;其次,她甚至没有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不惜用她视若生命的“身份”来换取他的帮助。他始终不能明白她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她只有一句话,“只要你看到她,你就一定会明白,千屈,绝对不可能杀人!”当然,她也肯定搞不明白他的想法以及正常的人的想法。不过,以他们两人的关系,他不会去指出这一点,反正,梗在他心头十多年的刺终于可以拔除了,他何乐不为?
不过,在看见简千屈之后,他有些明白金香那个简单的脑子里的想法了。简千屈,除了那对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索的眼睛之外,她的外表和她的名字一样,确实就像一颗千屈菜。之前看过的资料里说她是7月27日出生的,他好奇于她的名字,上网查过,这一天出生的人的生辰花就是千屈菜,这种花,或者说草,还有一个名字,“湖畔迷路的孩子”。她,真的就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看起来孤独、无助而且迷茫,带着孩子般的害怕,而且弱不禁风,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保护欲。这对于金香这种以“保护弱小”为己任的人来说,简千屈无疑将是她人生最登峰造极的一次“壮举”。甚至,不惜让自己乘虚而入,被迫放弃她的身份。
但是,看起来再怎么楚楚可怜,再怎么善良,这都不能在法庭上当作证据。而且他甚至看过比她长得更娇弱更善良的女人,却也真真实实地杀了人,家庭暴力案件中不在少数。当然,像她这么美丽的不多。
“我已经翻阅过这桩案子的资料,但是我还是想听你把案发当天的事情再说一遍。”郁边城收回自己又要开始的不专业的思绪,打开录音笔,准备记录。
她望着他,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他奇怪的再度看向她,她才开口,“你相信我没有杀人么?”
听筒里传来的淡然的语气让郁边城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回应,“这不是我的义务,无论你有没有杀人,我都要尽可能帮助你减轻量刑。当然,如果你没有杀人,那最好。”
“可是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就帮不了我。”她定定的望着他,那抹孩子般的害怕又流露在她脸上。
郁边城停了一下,然后坚决地说,“不在于我相信你,而是在于你相不相信你自己。如果你认为你没有杀人,那么你就相信并且记住这一点。”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我答应金香救你,我就会尽我最大的努力。”
他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律师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存在的意义就是帮助委托人达成目的,至于真相如何不是义务范围。就算委托人罪大恶极,只要是他的任务,他也会以无罪进行辩护。虽然正因为如此,很多人,就像金香,都认为律师是一个只认钱不认人不讲良心的职业,但是他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这是职业使然。否则如果已经认定是罪犯,那还要律师干什么,直接判刑不就行了?

他认为这番话足以打消她的害怕,然而,她透过玻璃望着他,语气里竟然掺进了一丝绝望,“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你帮不了我。”
一股郁结之气突然袭上郁边城的胸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来见这个女人,这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女人?她凭什么断定他帮不了她?如果她觉得没有人相信她就帮不了她,那还上诉干嘛?这个世界上,除了金香那个笨蛋,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她没有杀齐开褚。
“如果我都帮不了你,那么没有人能帮你。”他冷冷地向她指出这一点,“金香也很清楚,所以虽然她很讨厌我,但还是来求我帮忙。”
他很满意的看到她脸上的血色尽失。她的嘴唇抖了抖,眼睛蒙上了一层薄雾,“我能说的都已经对王律师说过了,我不想再重复——”
“但是我要再听一遍,因为你曾经有过前后矛盾的供词。”郁边城盯住她的脸,有些明了齐开褚为什么会把她放在身边这么多年,她确实有动人之处,柔弱的外表下竟然有着出人意料的固执。
她瞪着他,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她确实在瞪着他。他无所谓地回应她的瞪视,他见过更野蛮更令人恐惧的瞪视。
好久,她放弃了,唇边露出一抹楚楚动人的笑意,声音柔柔的响起,“你和金香很像。”
他有些失笑,从来没有人会说他和金香相像。他们两个人根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他是天才,而她是蠢材,至多是庸才。
“开褚——死的那晚,”她接着说下去,但是在说到“死”的时候咯噔了一下,好像很难吐出这个字眼。“我不太舒服,想要回公寓,但是他一定要我带多多再住一个晚上,因此吃过晚饭没多久我就到客房去休息了,多多交给他们家阿姨带去玩了。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感觉胸闷,就跑到阳台上去透透气,却看见他和陈小姐,也就是他的——未婚妻,他们在我边上的阳台上说话。我不想打扰他们,就退了回来。后来陈小姐走了,他来找我。我们吵了起来。”她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很不舒服的事情。
“我把他赶了出去。然后去陪多多。那天晚上多多睡不着,大概11点半多,我去倒牛奶给他,上楼的时候,我经过开褚房间,他门虚掩着,我看了一眼,他正在阳台上喝酒,但是我不想和他说话,所以我没有进去,直接回了多多房里。第二天早上,多多要找他,于是我们去他房间,却看见他,死了。”
郁边城发现她拿着话筒的手有些抖,另一只手紧紧绞扭着电话线,用力之大几乎勒得她纤细的手背青筋毕露。他换了一只手拿话筒,低沉地问,“但是,你第一次对警察的口供里并没有提到,你11点三刻的时候去看过他,当时他还活着。”
她飞速的看了他一眼,很快的回答,“呃,因为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很重要。而且,刚开始我很害怕。”
郁边城注意到她回答这句话的时候异常的迅速,感觉上已经被人问过若干次,或者她已经回答过若干次。他清了清嗓子,对她指出,“实际上,如果你不改变口供,对你会有利的多。要知道,你是在齐家的阿姨指出你曾经离开你儿子房间超过十分钟之后才说出这件事情的,这给法官的印象很不好。而且,你也并不需要说出你当时看见齐开褚还活着,我想你应该明白这只会更进一步证明你是看见齐开褚活着的最后一个人。也就是说,你改变口供,除了给其他所有人提供了不在场证明以外,对你自己却毫无好处,甚至更糟。”
“但是,我不能撒谎。”她垂下眼帘,带着种楚楚可怜的味道,“而且,就算我不说,又有什么差别,我一样没有证据证明我的清白。”
郁边城心里闪过一抹异样的感觉,但是他没有继续下去,只是换了一个问题,“你和齐开褚争吵的内容是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觉得这并不重要。”
“重不重要应该由我来判定。”郁边城干脆的说。他知道之前师姐也问过这个问题,但是她拒绝回答,而这更增加了她的嫌疑。“事实上,就算你不说,也有人会说。齐家有好几个人听见了你们的争吵,你说过‘如果你真要这样做,我绝不会原谅你’,而齐开褚说,‘多多不是问题’。”
简千屈的脸色再度变得煞白,嘴唇微微发抖。好久,她抬眼看向郁边城,低却坚定地说,“我没有杀开褚,他对我一直很好,我怎么会杀他?至于我们在争吵什么,和这个真的没有任何关系。”
那股郁结之气又一次袭上郁边城胸口,他再次懊恼自己答应金香接手这个案子。这个简千屈,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加愚蠢,难怪师姐在把卷宗移交给他的时候说了一句“无可奈何”。他克制住自己想要拂袖而去的冲动,努力劝说她,“你认为他对你很好,因此你不会杀他,但是,我们都清楚,齐开褚打算和别人结婚。”他顿了顿,看见她苍白的脸,略略放缓了语气,
“我会尽全力帮你,但是首先,你必须配合我。你们争吵的内容也许在你看来和这个案子没有关系,但原告律师单凭证人听到的这几句话就足以置你于死地。所以,如果你想救你自己,你就必须说出来。”
他几乎是屏气等待她的反应,但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还是紧紧地闭住了。郁边城咬紧牙关才没有骂出一句脏话,老天,真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难怪她和金香会是好朋友,这个女人是金香以外的第二个会让他挫败到想要撞墙的人。有句话怎么说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他这真是“天才遇到白痴,直接买块豆腐撞死”。
“时间快到了。”狱警打开门,探进半个身子冷冷地提醒了一句。
郁边城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关掉录音笔,对简千屈说了一句,“你好好想想,不管怎样,你的**和你的命比起来,哪个更重要。我争取过两天再来,希望那时候你可以配合一些。”
他挂断电话,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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