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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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阳光正炙,已有炎夏的暑气。荳荳出了内书堂,一进英华门,走在水磨石砖的甬路上,却只觉凉风习习、暑意一扫。她想着适才与教谕的冲突,不免有一点点悔意。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读书考女官,等待服役期满放出宫去,就不该这么冲动。那个宁馨儿不是很聪明,而自己怎么连这点闲气都忍受不了。只是教谕罚得好奇怪,打扫英华殿,这样的惩罚名色真真令人想不到,难道这里有什么不寻常的吗?
她不觉抬头看周围,只见走着的甬路两侧各植了一棵菩提树,树身高大,枝叶密匝,颇有婆娑之态。想来适才的清风就是拜它所赐。荳荳站在树下,斑驳的叶影透过阳光洒在身上的月白衣裙上,染绿一裙的绉波,更有凉风拂过,吹动衣襟上结束的双环承云绿锦竹带,她不由想起陶渊明的一首咏夏的诗,“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现在想来,倒颇合此时的情景。只是这样的好风景,自己竟一直未知,真是辜负这里的菩提妙境。她心里不觉有点感激那位教谕,如果不是他,自己今日怎么能领会这样的盛景。她抿唇轻笑,伸手抚摸菩提树身,想起爹爹在自己小时候讲过的佛祖在菩提树下悟道的故事,菩提树既然能助佛祖悟道,大概也是圣物。她不觉心念一动,合掌立在菩提树前,默祷着:“菩提、菩提,你既是佛前宝物,必能通灵。唯愿你保佑小女子早出樊笼,得与家人团聚。小女子出宫之日,必定鲜花烛香谢你庇佑之恩。”
她口中喃喃将祷词念了三遍,待要正衣拜下,右手腕一疼,像被什么东西打中,手一垂,一颗滴溜溜圆的黄色珠子落在裙边。她拾起珠子,细瞧却不是珠子,倒像是树上的菩提子,色如黄玉温润,缠绕着五条金色线纹,真正圆润可爱。只是还未秋深,这菩提子尚小,还未完全长成,也不会无故掉下来,她手指捻着菩提子,心里一动,提裙退后半步,抬头向树上看去,喝道:“是哪个促狭鬼捉弄人?”
却见绿叶摇动,一个少年宫监从繁花密叶中探出头来,左手上攥着一个精致的镂金嵌宝的弹弓,右手扶着树干,衣绿堪与翠叶乱色,难怪刚才进来抬头看树,都没有发现他。荳荳见他头脸济楚,却一脸促狭表情,可见还在得意自己的金丸弹人之技,不觉更加生气,斥道:“哪里来的没教养的小鬼!装神弄鬼,想吓死人呀。还不快下来!”
他却微笑不恼,笑容似乎还因她的斥语而加深,扶着树干,道:“气大伤身。你这小丫头倒是挺美的,若是不骂人,还要再美三分呢。”
荳荳闻言,瞪大眼睛看他,气得胸口直堵。这少年真正惫懒,哼,小小年纪倒油嘴滑舌。她在宫中本来就时日不长,就是接触的小宫监,除了鸿禧堂,也只有小玉儿,却都是循规蹈矩、非礼勿言,小玉儿更是寡言少语,怎么这小宫监却放肆得很。她伸手指着他,叫道:“还不下来!不然——”
“哈哈,不然怎样?”
荳荳言语一滞,低头瞥见地下有许多瓦砾石子,抬起头道:“不然就拿石子打你!”
那宫监道:“你敢!”
荳荳飞快拾起一片石块,作势欲掷,道:“那你不妨领教一番。看是菩提子打人疼呢,还是石子打人疼呢。”
小宫监狐疑地看看她的神色,一脸肃颜,那认真的样子倒不像是假的,她在树下方便躲闪,又是石子做弹丸,这眼前亏还是不吃为妙。他点点头,道:“好。我下来。”
不待荳荳答话,只见一个绿色的人影从树上扑下,他竟是直接从树上跳下来,荳荳一惊,错步欲闪,衣袖被他扯住,竟顺着他的来势滑倒在地上。
她慌乱间抬起双眼,却迎上一对黑亮的眸子,她猛然发觉这对眼眸竟是那么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却见那眼眸的主人脸颊上浮现出一个笑容,轻声道:“小丫头,近看你还真是颜若春花,秀色可餐呢。”
她的脸登时泛起红晕,一把推开他,心里却更加慌乱,这小宫监顶多十六、七岁,比自己顶多大一点,怎么说话却这么放肆,不像一般宫监的举止。
他却已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又伸出手要拉她起来。她侧过头,自己站起来,心中却有点怕他,好像愿意他早早离开似的。她勉强定定神,开口道:“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菩提子打人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了。你快走吧。”
他却笑,反问道:“你让我走哪去?”
“你从哪来就走哪去呀。”荳荳怪道,眼见浪费了许多时光,只怕这英华殿打扫不完,心里有点急了,双目所及,却是在寻找扫帚。
“这里就是我的地方。我还没问你怎么会来这里呢?”他含笑道。
荳荳没想到他就是这里守卫的宫监,上下打量,绿衣鲜明,腰牌耀眼,上面的确写了“英华殿值日”五个楷字,可他这样面白唇红的清秀宫监不是照例该去做御前牌子或是承奉各宫主位吗,难道又是一个小玉儿,不求闻达于紫宸?这样一想,她对他未免有点好感,答道:“我是内书堂的宫女,被罚来这里打扫。”的ec
“打扫?”他瞪大眼睛,奇道:“你的胆子倒不小。”
她闻言更加奇怪,想起那紫衣宫女的私语,难道这英华殿真有什么可怕的?却见他手指菩提树后,道:“也好,今天我正懒得打扫,你就来了。扫帚就在那里,殿门没锁,你就去扫来。”
荳荳走过去拾起扫帚,正要道谢,回头一看,那小宫监竟已转过碑亭,扬长而去。
她扶着扫帚,叹口气,何时竟落得扫大殿的下场,真正悲惨,只怕云姑姑、小玉儿他们还以为自己在内书堂读得不亦乐乎呢。
她无意自伤,提裙上阶,推开殿门,像是许久没人进来,门一开,空中微尘乱飞,透过菩提树阴射下的一点残光,她看见大殿中供着许多佛像,正中是一尊多臂多手的佛像,细看一眼,只觉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平常在庙里也见过佛像,如来佛祖方额广颐、宝相庄严,观世音菩萨慈眉善目,弥勒佛祖更是笑口常开。可这尊佛像却雕塑得格外狰狞,头发束成火焰形,戴着五个骷髅串成的宝冠,面庞更是消瘦,大眼圆睁、金刚怒目,四只手分别持剑、戟和些叫不出名的法器,脖子上还挂着用人头和蛇身做成的项链。**坐骑却是一只瘦骡,骡子背部系着人皮,腹部长着一只眼,踏行在血海之中。

她双掌合十,闭上眼睛,跪在佛像面前,默默念道:“菩萨,小女子无意冒犯,是来打扫殿堂的。我胆子最小,你可不要吓我呀。”
她默默祷告一遍,才站起身子,拿起扫帚,低头从大殿一角扫起。这大殿甚是宽广,她扫了一会儿,额上已是热汗淋漓,抬手取帕子擦汗,猛然瞧见东边佛龛供着的一尊佛像,却是坐姿,头戴五骷髅冠,三眼呈圆睁,表情愤怒,须发竖立。脖子上以蛇为项链,周身挂一串人头。更可怕的是他身下坐着的那个外道妖魔,脸上的表情更是狰狞可怖。她正看得惊心动魄,却见那妖魔的一对怒目正直直看向自己,身子不由一颤,背后一阵冷风吹过,她惊地尖叫一声,迅速转过身来,却见一张带着三分笑容、三分促狭的面容在自己眼前晃动,正是刚才出去的小宫监折而复返。
她抬手擦把汗,暗道:这小宫监果然惫赖得很,一点声响都没有就站在人背后,可不知怎么,心里却一下安定不少。
只听他笑道:“没想到你的胆子倒大,扫了这么半天才被吓到。其他人可不如你中用。”
她问道:“这些佛像怎么这么可怖,和外面庙里见到的不一样。”
他指着刚才那尊吓到她的佛像,道:“这是安西番佛呢,当然和外面的不同。这尊法名贡布护法,据说是观世音菩萨悲心的忿相化现。也是男相护法之首。你看他三眼圆睁、怒发如火,真可令世间所有魔王生惧畏之心。”
荳荳仔细听着,双目充满惊奇,没想到这个促狭的小宫监倒懂这么多。他这么一讲,自己竟不觉得怕了,索性又挥起扫帚扫起。
他这回倒没出去,跟在她身后,道:“喂,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荳荳埋头扫地,答道:“我叫王豆蔻,是安善堂的。”
他的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异,“安善堂?”
她听他口气似有不信之意,以为他又像教谕一样看不起安善堂,心想,这英华殿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他有什么好得意的。抬起头白他一眼,道:“安善堂怎么?我觉得挺好呀。起码比你这里好。”
他听她口气不善,赶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像你这样的人,早就该选在皇——皇上身边了,怎么会——”
她听到他赞美自己,心里也不由欣悦起来,却还是白他一眼,道:“你以为人人都喜欢皇帝呀?”
他却大笑起来,这笑声在这清静的佛殿似乎太吵,惊飞了檐下的两只乌鹊,扑棱振翅飞走。她气他放肆,这佛殿岂是可高声谈笑之所,正要令他噤声,他却止住大笑,一躬到地,道:“不错。姑娘说得有理,皇帝也未必人人喜欢的。”
他的人也不知何时凑上前来,伸手握住她的手臂,正要说话,却瞥见右首一尊佛像,一下怔住。她正低头咀嚼他那几句话的含义,猛然手臂被抓住,想起云姑姑说过的一些不正经的老太监在背人的偏僻处调戏宫女,难道他也——
她脸色一变,正待挣脱双臂,却见他眼波一直看着别处,不由生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右首安坐着一尊佛像,长了四个头、十二支手臂,脖子上挂人首做成的项链,主臂两手却抱持着一个赤身**的女子。
她连忙回目避开,却见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粲然,不觉又羞又怒,以为他引她进来看这些佛像是不怀好意,抬手一掌,只听一声清脆的耳光声,他的白玉般的脸颊上已落下五个红红的指印。
他抚着高高肿起的脸颊,也有些怒了,这小女子怎么这么放肆,长这么大,还没人敢打自己。他盛气之下,也是一掌,向她右颊劈去。手掌触及她脸颊的嫩滑,他却有些后悔,不知者无罪,自己不能太计较才是。心里这么一想,掌下去势也轻了许多,掌声清脆,劲力却小。
荳荳气极,也抚着脸颊,道:“你无耻!”
他闻言错愕,道:“你怎么恶语伤人?倒是你先动手打人的!”
荳荳又羞又气,道:“谁让你动手拉人?还让人看这些——”她终是没勇气说出那字眼。
他才知道她误会了,一时想向她解释,却踌躇起来,这胜乐金刚和明妃金刚亥母就是俗称的欢喜佛了,代表“悲智和合、阴阳双修”,在宫中的皇子皇孙到了适婚年龄,都要被引导来看这欢喜佛,可这些话怎么能讲给这个不解人事的小宫女,他灵机一动,道:“这是番地的胜乐金刚和明妃金刚亥母菩萨,我又没有拉你来看,你不是自己受罚来扫地的吗?”
荳荳一想,也觉理亏,再说这番佛自然不同于中原的菩萨,也许是自己不懂这佛法深意呢,说出来却惹他耻笑。她低下头,道:“我不是有意打你——”
他却不想计较了,挥手道:“我不也一报还了一报吗?”
她闻言瞧他的脸颊,倒比自己的更红更肿,笑得开心起来。
他见她的眸子直望自己隆起的左颊看,未免有些难为情,侧身避过她的眼光,问道:“喂,你明天还来读书吗?”的a0
荳荳忽然发愁起来,第一天上学就把教谕得罪了,还要不要去读书,可除此之外,真正无计可施,她无奈地点点头,叹了口气。
他却已走到殿门口,正要跨槛,却回过头来,笑道:“那么,明天见了。”不待她答言,他已闪身出了殿门。
他一走,荳荳只觉周身又是一股寒气冒出,她丢掉扫帚,向殿外奔去,刚想叫他等等自己,却连身子脑袋都撞在一堵软和的人墙上,抬起头,却见一身黄衣,不正是小玉儿。
她摸着撞疼的额头,欣喜地道:“小玉儿,你怎么会来这里?”
小玉儿还是如平常一般温颜笑看着她,道:“云姑姑见其他读书的宫人们都下学了,你还没回来,让我出来找你。”
她点点头,想到受罚的事他一定都知道了才能找到这里来,不觉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道:“我的事不要告诉姑姑啊。”
小玉儿略一颌首,伸手拉过她的衣袖,道:“天不早了,我还要到养心殿送花,我们回去吧。”
荳荳一任他拉住衣袖,走出殿门,一直走到甬路尽头,她却回头看那两株菩提,绿叶成荫、垂条婆娑,黄英灿烂,那叶背后一闪一坠的菩提子,大概再过一阵就该更长大了吧。
天空,寒鸦掠过,带着昭阳殿嫣红的日影,飞回那黄琉璃瓦的檐下的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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