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鸳鸯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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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快走到养心殿的正门前,荳荳捧着那盆开着紫、白两色花的鸳鸯茉莉,步子却慢下来。
小玉儿回头看她,道:“怎么不走?是你说要去看养心殿的玉璧和水晶石的。”说话间,他的步子略略放慢,小心护着怀中那盆团团簇簇结成花球,***如累累贯珠的宝珠茉莉,这是花洞子房今年刚开的名品茉莉,娇嫩得紧。
荳荳叹口气道:“我这人胆小,怕见皇帝。玉璧和水晶石还是下回看吧。”
小玉儿轻笑,道:“刚才谁说要讲义气,怕两盆花我拿得累,要帮我送花的。”
荳荳无精打采地垂下头,道:“你辛苦到英华殿来找我,我总不能一点小忙都不帮。”
小玉儿笑道:“不用担心。皇帝你又不是没见过?”见她不语,想是被英华殿的番佛吓得不轻,不忍心再捉弄她,道:“真憨了!皇帝是那么好见的?隔着几重门、几层侍从呢。倒是我干爹一直念叨着想见你。”
“你干爹?”荳荳奇道,乾清宫的总管太监王贵,那么大威风的人见自己这个小宫女干嘛。
“你不记得了吗?好歹咱们仨都是扬州乡亲呢。”小玉儿回头看她。
荳荳张口刚要说话,抬头却见小玉儿已被遵义门前守卫的一个绿衣小宫监抱住,话如连珠串地道:“你这小子!几天不来了?难道是怕输了你那只常胜元帅?前儿我刚得了只须长翅高的黑头将军,你敢拿常胜元帅跟我斗吗?”
荳荳扬起脸看这小宫监,瘦脸猴腮,倒是有点面熟,猛然记起这不是初选时在朝华殿叫号的小林子嘛,却在这里当值守门。
小林子也回头看她一眼,却像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凑到小玉儿耳边道:“这就是人传的你那位?好眼光!”
荳荳偏巧听见,知道不是好话,气得脸微微泛白。小玉儿正色道:“别胡闹!这是安善堂的王宫人,帮着送花呢。”
小林子却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脸上显然是不信的表情,笑道:“艳福不浅呀!我瞧比容主儿都不差。”容主儿是住在景仁宫的容贵人,她出身不高,却是宫中公认后宫女主中顶漂亮的。
小玉儿脸色一沉,道:“小林子!你这张臭嘴,别又犯老毛病!下回再有事,我可不帮你!”小林子闻言一讪,笑道:“好兄弟!别——我不说就是了。”
小玉儿拂开他按在肩膀上的手,道:“我赶着交差,先走了。”他说着闪过小林子,进了遵义门。荳荳紧随其后。的7f
进门迎面就是一扇琉璃影壁,绕过影壁,右手是一座黄琉璃瓦的红漆大门楼,上挂着红边蓝底的门匾,书着三个朱红大字“养心门”,门两边卧着两只镏金铜狮子。
小玉儿指着左首,道:“你不是要看玉壁?那不就是。”
荳荳向左看去,果见一个青灰的石壁安放在正对着养心门的红墙前,正中嵌了一块中空的圆形玉璧,质地纯净碧绿,两侧围绕着盘龙。她是久闻养心殿有两样宝贝:玉璧和水晶石,却想不出放在这里做什么,不禁问小玉儿:“这玉璧放这儿有什么用?”
小玉儿手指着玉璧,解释道:“这玉璧正对着养心门内的正殿,这就是让在正殿里处理朝政的皇帝能够面壁静心、比德如玉,时常反省自身,才能治理好江山。”
荳荳点头道,“原来这小小一块玉璧也有讲究。比德如玉这话是孔圣人说的,玉有十德,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队,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揜瑜,瑜不揜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贵之也。”
却听一声娇软的笑语从身后传来,“养心殿几时来了这么有学问的宫女?这十德倒说的齐全。”
荳荳一转身,却见是位靓妆鲜服、满头珠翠的宫装丽人扶着个绿衣小宫婢从琉璃影壁后转出来。瓜子脸、樱桃嘴,细眉杏眼的,那秋水般的眼波低低一扫,倒有几分温婉秀美的气韵。
看她的服色,自然是位妃嫔,只是素不相识,不知该怎样请安。正讷讷间,小玉儿却向自己使了个眼色,已撩起袍子,跪下请安:“给馨主儿请安!”
荳荳才知这丽人是两江总督杨昇的女儿,宫中位号“馨嫔”的杨德琳,忙学着小玉儿样,跪下请了安。
馨嫔启齿笑道:“你是新来的宫女吗?怎么以前在这里没见过?”
荳荳垂下头,答道:“奴婢是安善堂的宫女,来这里送花的。”
馨嫔扫了一眼她裙边那株紫雪白玉的鸳鸯茉莉,听见安善堂三字,“唔”地应了一声,一转身进了养心门。
荳荳知道她是看不起安善堂,不屑跟自己再说话,虽然不算什么大事,可心里还是为安善堂的身分而有点难过。她默默地抱起花盆,跟着小玉儿也进了养心门,那迎面绘着色彩鲜明的琉璃双龙图案的木影壁即使小玉儿特意指给她看,也没心情欣赏。
小玉儿见她懒懒的,道:“那水晶石就在东配殿的后面,你自去看罢。花先放这儿,我去找干爹,一会儿来寻你。”
她本不愿再去看什么水晶石,但见小玉儿一片殷勤倒不好辜负,遂点点头,看他左拐右拐到那太监值房去了。她信步走去,穿过东配殿,走进一个三面环抱的小院落,牌匾上三个大字“体顺堂”,那院子正中果然安放了一块巨大透明的水晶石,她走上前,想摸摸这石头,却觉手一沉,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心不在焉走来,竟把那盆鸳鸯茉莉还抱在手上。她不觉怔住。自己这是怎么了?馨嫔不过瞧不起安善堂,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怎么自己还郁结在心里。可是看见人家娇贵尊荣给爹娘争气,自己却落得空守安善堂的下场,未免意不平吗?只是当初自己病倒原是天意,逃过复选这劫也是自己所愿,可现在连出宫都是缥缈难期之事,真正悬在半空,难上难下。
她随手扶起一朵白茉莉送到唇边,这花果然幽香浓郁,小玉儿和自己每天辛勤照料,浇水捉虫,好不容易开花了,却是送来只供皇帝妃嫔们赏玩的。自己抱了它这一路,以后却再难见到它。想到这里,她不禁垂下头,细细看它。

荳荳在院中看花之际,刚过了二十八岁万寿节的皇帝李冽正在体顺堂挥毫写字。这体顺堂原是孝元严皇后在养心殿居住时的燕息之所,自孝元皇后去世,李冽就把这里改作安奉心爱玩物的藏室,闲暇时候在这里写字、玩赏。今日杨昇新献了一幅赵孟頫小楷《洞玉经》,写在精洁滑润的澄心堂纸上,真是笔精墨妙、结体妍丽,备极楷则。他一时看得欣悦,让侍女也铺开一张澄心堂纸,取出一支湖州玳瑁镶斑竹羊毫笔,在一方二龙戏珠紫石宣和端砚内加了清水,又磨了一锭清谨堂内制的松烟香墨,润了笔,挥毫临摹起《洞玉经》。\r
临着《洞玉经》写了十来个字,停下笔,正在欣赏,却听见院中一阵细碎的吵声。他眉头一皱,从糊着茜影纱的花梨木窗格望去,见馨嫔正站在院当中,手指着一个怀抱茉莉、低眉垂目的宫女,像是在斥责什么。
他正要打发人叫馨嫔进来,却见那宫女从那紫白花丛中抬起头,似要辩白,却又嚅嚅地没言语。
好茂盛的一盆茉莉花,即使抬起头,她的一边脸还是被重重叠叠的绿叶娇花遮住,却露出那半边与白茉莉几乎同色的雪白娇腮,衬着那鲜嫩的花蕾,颇有几分娇艳之态。
他心里微微一动,这幅情景倒像在哪里见过,一时沉浸在思索的回忆中。却听一个娇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陛下的字写得愈发神妙了,只是不知何时给臣妾画的蕉下美人图题诗呀?”
美人图!李冽蓦地惊起,那张仇十洲的花下美人图,曾是他少年时学画临摹的第一幅,那海棠吐艳的芬芳、红露低垂的雪腮和临风秋波的一转,曾让少年的他下笔时为之欣喜、为之呢喃……只是往事尘封,这突然开启的记忆大门,他笑,转身,看到馨嫔着一身百蝶穿花的粉红新衫盈盈跪倒在红线毯上。
他伸手虚扶,看馨嫔的娇颜渐转酡红,虽是虚扶,却是身为嫔位的她难得的荣耀,她轻喘,娇羞地道:“陛下——”
李冽微微笑着,道:“德琳,今天朕真高兴,你看,这是你父亲进来的赵松雪的《洞玉经》。”
馨嫔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她缓缓扫过那澄心堂纸上妍丽的团团墨字,眼波依旧落在李冽那清俊的面容上,道:“陛下早就搜集赵松雪的楷字,这《洞玉经》也找了好久,不想今日得了,真是难得之喜。”心里却在暗暗感激父亲,这《洞玉经》寻来不知费了父亲多少心力,换来这天颜对女儿的一顾啊。
李冽闻言,道:“不错。正是一喜呢。这赵松雪虽是行、草、隶、楷无不冠绝,楷字却尤为诸书第一。难怪古人说,自唐以前,集书法之大成者,王右军也;自唐以后,集书法大成者,赵松雪也。”
馨嫔也笑看着《洞玉经》,道:“陛下真是爱才若渴,这赵松雪好大福气,若是他泉下有知,也要诚惶诚恐谢陛下知遇之恩呢。”
李冽笑道:“朕若和这样的才子同代,才是朕的福气呢。”
正说话间,却听门外传来乾清宫管事太监王贵的声音,“奴才王贵有事启奏。”
李冽眉微微一扬,道:“王伴伴来了,快传!”原来这王贵自幼入宫,从皇帝是鲁王起,就一直伺候在身边,极为忠诚。李冽遂不以寻常内侍看待,径以对宫中有身份资历的老人的称呼唤他,却别有一番亲切之意。的b1
两个侍女打起帘子,王贵已躬身进来,因是端午节前,穿着一身大红艾虎补子蟒衣。一进来就先跪下请了安。只是陛下面前,天子独尊,除了太后、皇后在,其他妃嫔位子再尊也不用请安,于是王贵就向馨嫔微微点头致了意。
馨嫔却颇为殷勤,转头对李冽笑道:“陛下,您瞧,王伴伴忙得一头汗,真是辛苦!”
李冽看去,果然王贵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想是跑得急了,胸脯子还一喘一喘。他心情大好着,就道:“王伴伴果然辛苦!来人,赐一碗新酿的樱桃冰雪酪给王伴伴。”
王贵又跪下谢了圣恩,自有宫人将酪送到他的值房去,他却继续道:“启禀陛下,后天端午的驾幸西苑已安排妥当,刚到慈宁宫请安,太后老娘娘和几位太妃也发话说去看赛龙舟。”
李冽道:“既是太后和几位太妃都去,这关防驻跸须仔细。”
王贵道:“奴才明白。请陛下放心,一切已安排妥当。”
李冽闻言微笑,道:“你做事,朕很放心。只是又让你辛劳了。”
王贵慢慢抬起头,目中噙着泪花,道:“陛下如此深恩厚德,奴才愧不敢当。只是天子纶言金贵,哪可随意用在奴才身上。”
李冽不以为意道:“你也太谨慎。这一趟辛苦,你下去休息吧。”
王贵不敢再说,默默行了礼,躬身退了出去。
走出体顺堂门口,就见荳荳站在西边“乾元资始”堂的穿堂边,手捧着一盆紫白茉莉,头顶着西晒的夕阳。他自然是记得她的,那是奉先的淑女、安善堂的宫女王豆蔻,是扬州小乡亲,怎么站在这日头风堂下?
他匆匆走过去,道:“王宫人,你怎么在这里?万岁爷在体顺堂呢,站这里怎么合适。走,到我值房说话。”他伸手扯她,她却不动。
他看她,荳荳认得他,他就是在淑女初选时提拔自己的乾清宫管事太监王贵,也就是小玉儿的干爹。她无奈地摇摇头,看着手中的鸳鸯茉莉,道:“王公公,我不能跟你走。”
王贵闻言诧异,却见一个站在穿堂的御前牌子近前献殷勤道:“启禀大公公,这小宫女冲撞了馨主儿,被馨主儿责令在这里罚站呢。说是要站到月亮挂枝才准回去呢。”
王贵道:“怎么冲撞了馨主儿?”
那御前牌子已看出王贵颇有回护这小宫女之意,陪笑着,“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小宫女是到养心殿送花的,迷了路,无意闯到这后院,正巧被馨主儿撞见,就说她冲撞了圣驾怎么了得。”
王贵一哂,道:“圣驾自在屋里头,是那么好冲撞的吗?这站了半天,也该够了。若是馨主儿问起,你就说我把她带回审问就是。”
那御前牌子自是唯唯依喏,目送着王大总管把那小宫女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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