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女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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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书堂在英华殿东侧的一处宫院,院中栽植着一棵百年树龄的紫薇花树。紫薇,与帝垣之星“紫微”名似,在唐代曾植于禁城中书省庭院,开元年间,中书省易名为“紫微省”,中书令称为“紫微令”,紫薇花也就荣贵起来,成为天下最清贵的读书人的化身。
??进内书堂的那一天,庭中的紫薇花开的正艳。这是初夏五月的庭院,绿稠红稀,花事疏淡,紫薇花却在这时吐出一片繁英。层层叠叠的紫穗,几十朵、上百朵芬芳在枝条上,远远望去,如同黄昏西天的紫霞萦绕于翠叶之间。
初夏的清晨,院中还有一丝丝的凉意,来得太早,书堂的门还没有打开。只有一个白发的黄衣宫监在沙沙扫地。??背着手站在庭院当中,对着晨光,半眯着眼,看枝头上那纤秀的簇簇花朵,忽然一阵微风掠过,舞燕乍翩,惊鸿恰飞,粉紫的天香轻轻颤动着。??伸出手,在它光滑的树身上拍了拍,说来奇怪,全树的枝条竟然随之摇动,就象一位怕痒的人被挠了腋下,全身都笑得发颤,漫天飞舞的花雨也在一片馨香中飘扬开来。那是千娇百媚的颤动,那是风轻弄影的柔姿,那更是一瞬文章灿烂的盛世繁华。
??记起和小玉儿一起读过的一首白乐天的诗,“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
那份大唐文人的自豪与骄傲似乎也镌刻在这韶华的繁花枝头,流过千载,任自己这个紫薇树下的寂寂小宫女来凭吊。不过觉得可笑的是,大诗人在紫薇花树下挥毫纶旨、口吐清音,而自己却是为出宫而读书,风景虽似,心境各殊。
似乎只是心事的流转一瞬间,书堂的门就豁然洞开,新招的读书宫女、内监三三两两从紫薇花树下走过,嬉笑着、打闹着、推搡着跨进书堂的殿门。
先生是二十四衙门选来的教谕,穿着青衣衤曳衤散,那是宫监中的一种高级服饰,自司礼监写字以至提督正,并各衙门总理管事方敢服用,尽管教谕的品级不高,但为了表示尊重读书人,所以特许教谕也服用。点了名,齐全了生员,先生就先带着众人拜堂上的“至圣先师文宣王”孔子的牌位,接着先生落座,众人拜先生。
这些在??看来还是有趣的,可接下来读的书就并不怎么有趣了,先生一面指导着程度低的几个宫女内监读《百家姓》、《千字文》,一面让几个考试优等的宫人们学习《女诫》、《内则》。??算是程度优等的,自然被分派到这一群学《女诫》的宫人群中。
《女诫》是西汉才女班昭所撰,她是史学家班彪之女,班固之妹,家学渊源,高才博文,曾多次召入宫中给皇后、贵人讲学,被尊称为“曹大家”。而她撰写《女诫》七章,如她在自序中所说,“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愿诸女各写一通,庶有补益,裨助汝身。”换句话说,就是苦口婆心地教导妇女仪礼闺范,使女子安于卑顺、恭事夫主,不至于被男子遗弃休回娘家,所以历来被宫廷视作对为天下女子仪表的后妃宫女教诲的典范之作,与《礼记-内则》、唐长孙皇后所撰《女则》、明永乐徐皇后《内训》、万历郑贵妃作序的《闺范》一道被用于教导后妃宫女学习。
??翻开第一章,就皱起眉头,开篇就四个大字,“卑弱第一”,再往下读,“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晚寝早作,勿惮夙夜,执务私事,不辞剧易,所作必成,手迹整理,是谓执勤也。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静自守,无好戏笑,洁齐酒食,以供祖宗,是谓继祭祀也。三者苟备,而患名称之不闻,黜辱之在身,未之见也。三者苟失之,何名称之可闻,黜辱之可远哉!”
“卑弱”、“下人”、“习劳”、“执勤”,这样的自甘下贱的陈腐言论出自一个女子之手,真是令她称异。像班昭这样聪明博学、比男子还强的女人,为什么会自己看不起自己呢?她想不通。“谦让恭敬”自然是好的,可“有恶莫辞”未免太做作。她皱着眉头翻完九章,就把书摊开,抬起头打量和自己一道学习的三名宫女。
那个身形娇小、圆脸上嵌着一双笑靥的是养心殿的宫女,那个紫衣、高挑个子的来自锦妃娘娘的承乾宫,还有一个是埋头读书、面色消瘦苍白的是宫正司尚衣局的小女官。
看见??在打量她们,那养心殿的娇俏宫女先抬头正对着她,眼波一转,扑哧笑出声来。她用一只白嫩的手指点着??,低声道:“你是王豆蔻吧?”
??闻言诧异,问:“你怎么知道?”她知道这宫女叫宁馨儿,刚才教谕点名时她记得。
宁馨儿笑着,道:“你的事迹,谁不知道?我们养心殿的都人们都久仰大名了。”
??摸摸脸颊,奇道:“我又没有多个鼻子、眼睛的,又不是入宫的绝色娥眉,至于有名吗?”
“还不够有名吗?你可是老娘娘钦点的奉先淑女啊。还要怎么风光?”宁馨儿道。听到这话,那承乾宫的紫衣宫女也抬头看了??一眼。
??释然一笑,道:“我不是没选上吗?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然也不会来这里了。”
“来这里有什么不好?”埋头读书的小女官忽然插口道,“只要用功学习、考试合格,就可以升为宫正司的女秀才、女史、六局掌印,拿着宫中俸禄,谁不高看一眼,不比做妃嫔差呀。”
宁馨儿却白了她一眼,道:“当然好了。那你就好好读呗。”转过头对??道,“俞念梅你记得吗?她就常常在我们面前提到你喽。”
??不由想起那个和自己同屋住的洛阳淑女俞念梅,那么柳白苏呢?大概已经承恩得宠了吧。她道:“俞念梅也是新入的宫女呀,她怎么没来读书?”
宁馨儿道:“她呀,自然不会来。她天天在管家婆面前献殷勤,哪里有空来这里?”

??知道“管家婆”是指各宫的年长的管事姑姑,点点头道:“那你怎么来这里呢?”
宁馨儿道:“我们这些人,说起来好听,是皇帝身边的近侍宫女,可那些年长、资历深的宫女姑姑哪会让我们有接近的机会。是去讨好姑姑们,还是来读书,也不过是虾走虾道,蟹走蟹路了。”
??被她这两句俗话逗着,扑哧笑出声来。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瞅见宁馨儿的脸色一变,一个青色的阴影霎时笼罩在自己的乌云髻上。
“怎么不读书?”一个尖细而愤怒的声音像响雷在头上炸开。
??抬起头,见教谕面色铁青地站在面前,手指着宁馨儿和自己。
宁馨儿战战兢兢答道:“是,先生。”她飞快地捧起《女诫》,大声朗读起来。
教谕那锋利的眼神又扫向??,她正惊诧于宁馨儿的善变,无暇作出反应。却听教谕说:“你是来自安善堂的宫女吧?”
??答言是,教谕冷笑一声,“既然不愿意读书,为什么要考进来呢?看来你更适合在安善堂去干苦力活。”
??知道“安善堂”向来在宫中被人看不起,可教谕的话未免太过分,她抬起双目,凝视着他,“安善堂又怎么?我能考进来,就代表安善堂的人不止会做苦力!”
教谕还是第一次遇到敢和自己顶嘴的宫女,他被她眼神中某种清亮的东西镇住,半天才冷笑一声,拿起她的书册,道:“那我就来考考你!以你过人的资质,《女诫》肯定读完了,那就背来听听。”
众人都停下读书声,看着??和先生。教谕看众人看着自己,继续道:“背不上来,就是你无心向学,理应受到处罚。”
??问道:“那我要背上来呢?”周围一片暗暗抽气的噪杂声。宁馨儿看看先生、又看看??,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得罪先生,只要服个软就行了,并不是什么难做的事。
教谕道:“你背上来?好,你就背上来呀。”
??闭上眼睛,默想着刚才翻书的内容,从容地睁开眼睛,一字一句道:“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
她背得很慢,吐字却很清晰,而教谕的脸色却随着她的继续而变得灰暗起来。他看着她,眼神复杂而惊怒,他进宫前是屡考不中的老童生,拼命用功,却永远记不住那些复杂的经典注解。而这个不驯的宫女竟有这么好的记性?他想。
??越背越从容:“妇行第四。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然为之甚易,唯在存心耳。古人有言:‘仁远乎哉?我欲仁,而仁斯至矣。’此之谓也。”
她背到这里,心里一动,原来母亲常说的“德言容工”是出自这里。她接着往下背,眼睛看着教谕,他的脸色忽青忽白,真好笑。其实自己并不想惹怒他,可他为什么要出言侮辱安善堂,吉祥公公、云姑姑为人都很好,安善堂虽然破旧,却是后宫中最可爱的地方。至少那里不会有勾心斗角、争宠阴谋。她很会背书,小时候父亲给自己看的诗,几乎是听过看过一遍就能成诵的,可进宫后她从没对人说过,却没想到今天在这种场合派上用场。
她苦笑了一声,道:“是以美隐而过宣,姑忿而夫愠,毁訾布于中外,耻辱集于厥身,进增父母之羞,退益君子之累。斯乃荣辱之本,而显否之基也。可不慎哉!然则求叔妹之心,固莫尚于谦顺矣。谦则德之柄,顺则妇之行。凡斯二者,足以和矣。《诗》云:‘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其斯之谓也。”
近乎完美的结束,让拿着书卷一字一字对着的宫正司小女官目瞪口呆,而先生的脸色却一青到底,左手拿着书册,背在身后的颤抖的右手却泄露了他心里的惊怒。
??垂下眼睛,等待他的发言。他抬起右手,翻卷着书页,试图找出差错,似乎无济于事。他重重地把书甩在书案上,书页无力地落下。他瞥了一眼,那是《女诫》的序言——班昭的自序。
他猛然抬起眼,道:“那么‘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这一节呢?”
??记起,那是班昭的自序,自己在翻书的时候略过,从第一章直接看起。教谕见她没有说话,直了直腰板,道:“背呀。”
她抬起双眼,没有再暗暗叫苦,平静地道:“我不记得了。先生请处罚吧。”
教谕一怔,她竟然主动认输放弃,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忽然有点怜悯这小宫女,她的确是够聪明的,可她毕竟冒犯了他的权威,那么罚她什么好呢?提铃?墩锁?可她毕竟只有一节没有背出,何况这节——忽然窗外传来金铃的叮当声,那是隔壁英华殿黄琉璃瓦的檐角上挂着的金铃,起风了,金铃碰撞摇动,送来一阵珠落玉盘的清脆梵音,他的嘴角的胡须不由微微翘起,开口道:“英华殿的佛堂好久没人打扫了,你就去打扫那里吧。安善——”
他还想讽刺两句“安善堂”的,但她的眼神一凛,忽然令他有霎那的畏惧。一个小宫女,怎么会有那样凛然的神色,似乎是高贵得不可侵犯般。
??转身走出书堂,却听身后宁馨儿低声问,“打扫英华殿?这很难吗?”
“当然不是。可总会有比苦力更畏惧的东西。这可能才是惩罚的本义吧。”一个高傲的女声回答。
??抬脚跨出殿门,眼角的余光所及,是那承乾宫的紫衣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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