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内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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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起厚厚的暖帘,走进花洞子房,扑面拂来一阵暖暖的花香,荳荳不自禁打了个喷嚏,口中道:“好香!”睁眼细瞧去,却是一个极宽敞的大殿,四角架了红炭烧的火炉。两排摆满了绿竹做成的花架,应时的杜鹃、海棠、瑞香、碧桃,大瓮养成的繁瓣牡丹、芍药,一眼望过去,真正春深似海、花香如薰。
确实稀奇,这三月时节,外面不过是海棠斗艳、梨花飘香,这里面却像是春暮夏初,烘开的牡丹、芍药自不用提,连六月才放的栀子、蔷薇、石榴、茉莉竟也绽苞吐蕾,竞芳炫秀。那乳白的栀子、浅紫的茉莉,粉嫩的蔷薇,火红的石榴,单是香气已腾云蒸雾,氤氲得香冽如酒,隔的老远就直送人的鼻间。
小玉儿随手拿起一把精致的小剪,走到摆着一盆鲜花的绿竹架前,那里蹲着一盆矮桩、虬枝、正在开放的粉红牡丹,密密的繁花成堆。他舞弄着小剪,像是不加经心,剪刀划过,簌簌落下一层绿叶。那牡丹的花型看上去似乎更加突出,叶子虽然稀疏,却正好映衬了花蕾的娇艳。他修剪间,时不时侧头看花的整体仪态,仿佛欣赏一位娇姿丽态的美人;偶尔想起荳荳,怕冷落了客人似的,回头微笑看她,眼中却闪烁着得意的神色,仿佛在说,“看我的美人!美吧?”
荳荳轻笑,为他得意的表情,小玉儿却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转到她身后,向她指点,道:“花洞子房的鲜花每岁每时进献,皆有制度可循。正月进各宫梅花、山茶、探春、贴梗海棠、水仙,二月进瑞香、玉兰、碧桃、鸾枝,本月进绣球、杜鹃、木笔、木瓜、海棠、丁香、梨花、插瓶牡丹,像这枝刚修剪的‘一捻红’,明早就要送到养心殿了。”
荳荳点头道:“一捻红,这名字有趣。”
小玉儿道:“这是有来历的,传说唐朝杨贵妃最爱牡丹,有次在赏花时,红指甲捻过花瓣,留下痕迹,就叫‘一捻红’了。你瞧,这花瓣上是不是有一抹红痕?”
荳荳仔细看去,果然粉红的花瓣边缘有一缕深红,仿佛调浓的胭脂一般,粉中透红,煞是可爱。
却听小玉儿继续道,“四月进栀子、石榴、蔷薇、插瓶芍药;五月进菖蒲、艾叶、茉莉、黄杨树盆景;六七月进茉莉、建兰、凤仙花;八月丹桂飘香,进岩桂;九月进各色菊花;十月进小盆景、松、竹、冬青、虎须草、金丝荷叶、橘树、金橙;十一月、十二月进早梅、探春、迎春、腊梅。”这番话就像报花名,一气贯成,显然他对自己的职掌极为熟悉,也十分喜爱,才能说得如此从容流利。
荳荳望着眼前这个少年,各种花名从他唇边滑过,而唇角弯出向上斜飞的弧度,那种笑纯净、明朗,是真正让人安心的笑容。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做内监?他几乎和这里的花一样芬芳美好,为什么会是内监,为什么会在这里与花为伴,而不去寻求内监们通常所寻求的富贵与恩宠?她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当他停下话语,看着她的眼睛时,她忍不住问出这样的问题。
像自己想象的一样,他的脸色霎时发白,却回给她一个微弱的笑容,道:“那么,你呢?”
荳荳怔了一下,记起入宫前的万般不舍,那一张张熟悉的带泪的亲人面孔,她垂下头,道:“没办法。既然选上了,总是逃不过的。”
小玉儿道:“世上还有一种比选上而逃不过更可怕的。”他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问:“你读过顾况的诗吗?”
荳荳怔了一下,顾况,那个曾经嘲笑白居易“长安居不易”的唐代诗人吗?她记起小时候读唐诗选本中有一首顾况的《宫词》,那是描写后宫欢乐生活的,“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那样的清歌妙舞、笑语相和,大概出自诗人想象的天上生活吧。她想不明白小玉儿为什么会突然提起他,难道说他进宫就是为了《宫词》中所描写的富贵闲适的生活吗?
小玉儿看出她的疑问,从牡丹花架后拿出一本顾况的诗集,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道:“顾况的诗不只‘水晶帘卷近秋河’一首,那首大概是唐诗选本中最平庸的顾诗了。”
荳荳的脸不经意地泛红,她大概从没想过后宫里的一个小宫监也这么有学问,而她似乎只是读唐诗三百首之类通俗选本的蒙童而已。
她讷讷接过他递过来的诗集,看到上面一首叫《囡》的诗:
囝,哀闽也。的30
囝生闽方,闽吏得之,乃绝其阳。为臧为获,致金满屋。为髡为钳,如视草木。天道无知,我罹其毒。神道无知,彼受其福。郎罢别囝,吾悔生汝。及汝既生,人劝不举。不从人言,果获是苦。囝别郎罢,心摧血下。隔地绝天,及至黄泉,不得在郎罢前。
看是看完了,可她还是忍不住问:“囡是什么?是小孩子的意思吗?那郎罢呢?”
“郎罢和囡都是闽地的方言,囡是小孩子,郎罢是父亲的意思。”小玉儿解释道,“闽地的小孩家境贫穷,但大多生的温顺美丽,所以常常会受到被卖被奴役的对待。”
荳荳望着他姣好文静的面容,恍然明白他给自己看这首诗的寓意了,大概这首诗中也藏着他的隐痛吧,他是否也曾经有个“郎罢”,也有过“隔地绝天,及至黄泉,不得在郎罢前”的伤心往事,她忽然觉得有种不安的歉意,嚅嚅道:“我不应该问的。对不起,小玉儿。”
小玉儿笑笑,道:“说来奇怪,这些事,我进宫后谁也没告诉的,却会说给你听。大概因为我们是同乡吧。”
荳荳忽然欣悦着,道:“同乡就会告诉吗?可宫中也有很多扬州人,可你只愿告诉我,不是吗?也许我们不只是同乡呢。”
小玉儿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霎时间如春花绽开的笑脸,问:“那是什么?”
荳荳的眼中忽然掠过一丝丝的窘意,小玉儿那张白净清秀却又纯属男性的脸在眼前似乎闪烁发光,她忽然想到,即使在家里,和自己的兄弟也从没这么亲近地站在一起,她不觉笑起来,道:“也许——,我们小时候在扬州见过,同过一座石桥、同看一丛芍药,甚至在一起玩过竹马、风车,也说不定呢。记得那时候邻家有个小哥哥,我们常常一起爬树、捉蟋蟀、做风筝、划船采菱角……”说话间,她的眼中流动着一抹回忆幸福时光的光彩,心里猛然一动,脱口而出:“也许你就是他呢。他的小名叫‘玉官’的,不正像你吗?”
小玉儿胸中似乎被什么堵住似的,他望着她,这个和自己一样流落到后宫的女孩,她这么单纯,似乎相信什么烦恼都可以用微笑抹平,这样不是很好吗?他想,自己在花洞子房与花为伴,所寻求的不也正是这种心灵的宁静与幸福吗?如果自己不是内监……他听得见自己心灵深处那幽幽的叹息声,“天道无知,我罹其毒。神道无知,彼受其福。”这话似乎是为自己写的呢。他慢慢转过身,眼光穿过她的笑靥,竹架深处有一株粉白的芍药正开得烂漫。
这段日子大概是荳荳在宫中度过的最难得安静的时光,甚至在以后她还不无回味地怀念着这段记忆。每天帮着云姑姑、吉祥公公给菜蔬浇水、除草、上肥,或者在花洞子房看小玉儿养护鲜花、修剪盆景,闲暇时光听小玉儿讲诗谈文,他竟是那么喜欢读诗的人,就像第一次见到的读着《春怨》诗的他,荳荳也被激起读诗的**,她记起许多小时候爹爹教的诗,比赛似的和小玉儿背诗,看谁背得越多越快越好。她喜欢背得越快越好,而小玉儿每次则是轻声吟唱,自然从数量上她赢得多。赢的赏物则是一藤葫芦,是小玉儿在三月初种在墙角花阴下,如今已是碧叶翠茎上,悬着一只刚刚冒出的葫芦,圆嘟嘟,挂着亮晶晶水珠的毫毛在阳光下纤末毕呈的。她是早就听说有闲散嫔御宫人最爱种葫芦,既资清玩,冬天时还可以用来养蝈蝈,心里就羡慕得很,这下把小玉儿的葫芦赢过来,更是高兴得不得了,从此连小玉儿都不准动她的葫芦了,浇水施肥都是她,那成了她的宝贝。

自然也有不愉快的话柄传来,邻近的几个宫院的宫人内监们看她和小玉儿这么亲近,纷纷传两人是对食。她起初听到却不明白,直到去问云姑姑,才知道这并不是什么恭喜的嘉言。宫中寂寞,有些宫女和内监就在一起像夫妻一样生活,就叫做对食或者菜户,虽然只是假夫妻,宫规却是严令禁断,可毕竟法不责众,依然有偷偷摸摸在一起的。荳荳明白“对食”的涵义,起初生气得不得了,她和小玉儿只是好友玩伴,并不曾像他们所想象的龌龊念头地过活,不过她也知道在后宫解释是没用,只能愈描愈黑。好在小玉儿是王贵的义子,大家总是顾忌几分,传一阵就没人再嚼舌根了。
云姑姑听说这个流言之后,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气愤与惶恐。她是真心喜欢荳荳的,从荳荳来了之后,她总是看着这个女孩,她还只有十五岁,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娇艳娉婷的豆蔻年华,她的性情又明快可爱,为什么要被埋没在这荒烟蔓草、飞短流长的冷落宫院中,她生的好看,尤其是经过这几个月的调养,初来时的清瘦与病容已一抹而去,她就象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理应在时运到来时,飞在最高枝。而这样的流言显然对她是不利的,她不该这么自毁前程,毕竟她的前程比起其它淑女要辛苦曲折许多。在荳荳来后,她就打听过了,荳荳在复选前生病没有参加,又因为太后老娘娘与锦妃的摩擦,被锦妃撵到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皇帝的冷宫来,如果她再自甘沉沦,也许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永远只是个安善堂种菜的小丫头。可怜这小丫头还在做着不切实际的梦,希望着有一天可以放出宫去。
所以当她听说内书堂接收新宫人内监读书的消息时,她几乎是喘吁吁地跑回安善堂。
“荳荳!荳荳在哪里?”她跑到后院,只看到种菜的吉祥。
吉祥公公用手指指东面的围墙,她就知道荳荳又跑到小玉儿那儿玩去了。她转身走到前院,跨过那一道凹口,在院子当中就听到荳荳的笑声。
掀开布帘子,走进洞子房,一眼就看见荳荳坐在蔷薇花架下,膝头上摊开本发黄的书册,手里举着半根还缀着小黄花的嫩王瓜,一口一口送到唇边,而小玉儿就站在她身后,一只手臂从她肩膀上伸过来,指点着书册中的一行字。
云姑姑清咳一声,二人抬起头才看见她立在门口,荳荳笑着起身,道:“姑姑,你什么时候来的?小玉儿这有本笑话集子,好有趣。”
云姑姑走到她跟前,抐住心中的不适意,道:“走!回去!姑姑有话跟你说。”
荳荳瞪大眼睛看着她,嘴里还噙着小王瓜,道:“姑姑。你坐着,就在这里说好了。小玉儿又不是外人。我还要看书呢。”
云姑姑看了小玉儿一眼,道:“这话得回去说。”
荳荳更加奇怪,云姑姑是怎么了,她不是也很喜欢小玉儿,向来大家说话从来没有瞒着他的,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她情不自禁问:“姑姑,小玉儿不能听吗?我没有什么要背人的恶事要做呀。”
云姑姑被她一句话堵住,笑骂着:“你这妮子!不兴咱姑侄俩说点贴己话吗?”
小玉儿却看出眼风,道:“姑姑,你和荳荳就在这里说吧。我还要出去送花到养心殿呢。”说完,他转身掀帘出了暖房。
云姑姑道:“你这张嘴真能气死人了。回去不好吗?”
荳荳道:“是姑姑你不知怎么了。以前你对小玉儿像亲侄子,比对我还好。可现在却好像不喜欢他了。我只是想不明白。小玉儿向来与世无争的。”
云姑姑心想,这小丫头看得倒仔细,可她知道自己这番苦心吗?她挥一挥手,道:“小玉儿的事以后再说。我今天可是要告诉你个好消息的。”
“什么消息?在这里能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你不是喜欢读书吗?现在内书堂招新入的宫女、内监读书,这是不是好消息?”
荳荳一听,拍手道:“内书堂读书?和新入的人一起吗?宫中还有书堂读书啊!”她正在高兴,毕竟这里的日子太单调,即使人也只有这几个可见,到内书堂不是可以认识许多新面孔,大概不无聊吧。她转头看见云姑姑脸上的神情,忽然觉得有点和平常不一样,猛地问道:“姑姑,你有事瞒着我吗?到内书堂读书并不是好事吧?”
云姑姑看着她,道:“你这丫头!到内书堂读书,当然是好事,还要经过考试才能入选呢。只要在那里读好书,你也是会有出头的日子的。”
荳荳忽然想起小玉儿曾告诉过她,宫中对识字学礼法的宫女和内监常常考试,考好了,宫女可以升为女史、校书等女官职位,内监则可以调到诸局衙门任职迁升。莫非云姑姑现在所说的读书就是这种考试,她摇摇头,道:“姑姑,你忘了。我说过的,并不想成为什么妃嫔女官,我只想平平安安过完这五年,回去和家人团聚。”
云姑姑望着她,道:“傻孩子!你以为回家是那么容易的吗?那我为什么这么大岁数还没有出去?”
荳荳被她突然激动的神情吓到,怔怔地看着她,听她道:“出不去呀。傻丫头!是有五年就放出去的规矩,可时候到了,不见得管事的想得起来你。我那时好不容易熬到时候了,却被派给谦嫔娘娘使唤,后来谦嫔娘娘倒了,我就一直留在这安善堂了,这是个被人嫌弃的地方,从此出宫的名册年年更新,可我已是被遗忘的人了。你不要像我这样啊。”
荳荳头一下子懵了,她以为出宫是好简单的事,只要等够五年就可以,原来还有别的。她拉住云姑姑的手,问:“姑姑,我好想出去,怎么才能出去?”
“去读书啊,去做女官啊。这是唯一的办法。既然来到这里,就要努力向上,只要提防着掉下来就是。不要像我这样,以你的资质,去争取做人上人。”云姑姑激动地说。
荳荳摇着头,道:“我不想做什么人上人,我只不过要出去。”
“那也只能走这条路。待在安善堂,一辈子都没有出去的希望的。你去读书,做女官,有机会去皇帝、娘娘们身边,那么管事的人就会想起你,五年期满,才会有被放出去的机会。”云姑姑道。
去读书,去做女官,为了出宫,荳荳的脑海里翻腾着云姑姑说的这些话语,心想,内书堂,必须到内书堂读书,只要能出去,哪怕只有十万分的机会,自己就应该争取的。茫然间,她似乎看到微茫的希望似的,尽管这希望有点飘缈难测,可自己却不能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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