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安善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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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一扇吱吱哑哑的门扉,荳荳背着蓝底白花的包袱,从门外探出半个身子,“有人吗?”
没有回应。院内空旷,铺着整齐的水磨地砖,砖缝一丛丛耀眼的新绿;荳荳回看了一眼宫门,这么破败的门扉在宫里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同样是红漆的大铜门,可鸿禧堂的就是红艳夺目,而这扇门,红漆斑驳着,脱落了不少,露出黄铜的锈迹斑斑。
她对着朱门笑了一下,转过头却被院内那棵飘雪飞云的梨树所吸引。正值春深,梨花开得正簇,满树洁白的花朵,衬托在重重绿叶中吐芳竞蕊,一阵香风拂过,漫天如落雪、似花雨。
荳荳情不自禁走到树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种淡淡的甜香在鼻间浮动着。这里,安善堂,竟然还有这么一棵美丽的花树。荳荳按捺不住心中的快活,轻轻拍了拍梨树的躯干,悄声道:“你寂寞吗?我来陪你吧。”她轻笑着,为自己的孩子气,提起裙子,围着梨花树转了一圈,右足却触碰到什么要命的东西,极快地缩了回去,弯下身子,拈起一朵早谢的梨花。
她半眯着眼睛,对着晨光的熹微,那是一朵多么晶莹的花朵。洁白的花瓣如丝、花萼是一抹粉绿,花心则是一圈垂丝吐线的鹅黄。虽然花瓣开至半残,那洁白的边缘是一痕烟黄,可那半卷的风仪,有着胜过娇艳海棠的韶华和容光。
她正看得入神,忽然听到清亮的诵诗声从某个角落传来。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这是刘方平的《春怨》,荳荳扬起脸,要看看这在这寂寞小院风雅吟诗的主人,却见院西一抹低矮的粉墙,新柳低拂,苔梅轻缀,那生满青苔的石凳上,一个身着新绿服饰的小宫监捧着本泛黄的书册,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
“我是分派到安善堂的淑女王豆蔻,”荳荳友善地冲他一笑,问道:“请问,这里的管事在吗?”
小宫监点点头,站起来,却转过头对着院后叫道,“云姑姑,有人找。”
荳荳正要答谢,却见这小宫监拂了拂袍袖、掸掸灰,一侧身,从粉墙东侧的一个凹口跨了过去,走到墙那面的院子去了。
荳荳看得发怔,却又忍不住微笑起来,这个小宫监真有趣,看来这皇宫也有如此风雅入骨的人。大概以后的日子并不那么难过吧。
她正想得入神,却见院后气喘吁吁奔出一个宫女来,四下张望着,叫道:“小玉儿!又哄你大娘吗?这鸟都不来的地方,哪有什么人来!”
荳荳细细打量着宫女,称“宫女”怕是叫年轻了,虽是一身水红衣裙,却是两鬓斑白、皱纹横生,一对衣袖高高挽起,那双手上还粘着些新蹭的春泥。她迟疑了一下,只因为在宫里这么多天来,她所见的宫女,不是年轻花枝招展的,就是像万、曹姑姑那样锦衣绣服,威仪峨峨的,这样的一个宫女猛然从院后跑出,真还以为是见到“红颜暗老白发新”的上阳白发人呢。她见这姑姑说话,连忙应道:“是云姑姑吗?”
那云姑姑听声,这才转过头看到她,却有些疑惑,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宫女?却到这里来做甚?”
荳荳福了一福,把自己生病落选、分派到安善堂的事说了一遍。她说话间,却见那云姑姑仔细打量自己,频频点头、摇头,待她交代完,却道:“你这样的人才,怎么也发配到这里来了?真是可惜。”
荳荳却笑道:“这里挺好呀。又清静又漂亮,我只愿在这里安安稳稳度过这五年,就可以回家和家人团聚了。”
云姑姑听到这样的话,倒像是第一次听说,她的眼睛又斜睨了一眼荳荳,见她神情语气颇有真诚之处,倒纳罕起来,笑道:“看来你也是怪人,不然也不会被发配到这里来。好,好,既来之,则安之,你就住下吧。”
荳荳笑笑,向云姑姑道了谢,正要请她带自己到房间安置一下,却听云姑姑道:“别忙。我这正栽水萝卜呢,你既是自己人,也来打个下手吧。”
荳荳叫声好,随手将包袱往青石凳上一放,跟着云姑姑走到后院去。却见院后不大的一方土地被垦成一畦菜田,红的番茄、紫的茄子、绿的辣椒,生长得正茂盛。中央一块土地却堆着一团绿绿的萝卜缨苗,一个穿着发白绿袍的老宫监正蹲在地里,悉心给新栽的萝卜缨苗培土。
荳荳望了一眼云姑姑,似乎在问这老宫监的身份,云姑姑笑道:“这是吉祥公公。是安善堂的管事太监。”
荳荳点点头,对那老宫监道:“吉祥公公,我是新来的宫女王豆蔻。”却见这老宫监连理睬都不理睬,还是背过身栽菜。荳荳脸一红,以为自己说话有不得体的地方,却见云姑姑走过去用手拍了一下吉祥公公,他猛一回头,才瞧见荳荳。又听那云姑姑扯着嗓子对他耳朵边喊道:“吉祥!这是新来的宫女王豆蔻!”这才见那吉祥公公微笑着对着荳荳点点头,似是表示欢迎之意。
荳荳也冲他笑笑,心里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吉祥公公是个聋子,难怪听不到自己说话。她这么一想,自然释然。转身也象吉祥公公那样蹲了下来,拾起一只萝卜缨苗,栽入那事先挖好的土坑中。又在四周培上土,勺起一瓢水,慢慢浇到缨苗根部之上。
云姑姑却站着身子看她干活,见她干得颇为熟练,不禁讶异道:“你以前干过菜园的活?”话一出口,却马上觉得不合适。这姑娘,也就十五、六岁,雪肤玉貌,一付娇小姐的样子,怎么会干过这样的粗活。
荳荳却一点都没介意,笑道:“是啊。我们家以前挺穷的,有时候连菜都买不起,我娘就在屋后种菜,萝卜、白菜、王瓜、葫芦都有,我和姐姐就给我娘帮忙。”她停下来随手用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腼腆地一笑,补充道:“其实也不叫帮忙,就是跟在后面看,添乱罢了。”说到这里,她的脑海中浮现起爹娘那和蔼慈爱的样子,眼圈禁不住红了。
云姑姑站在一边,看着她,静静地没做声,心里却忍不住叹了口气,“小姑娘想家了。”她也蹲下来,跟着两人一块种菜。
好不容易把一堆萝卜都种完,已是日上中天。云姑姑却奔快着从井里打来水,盛在铜盆中,让荳荳先洗脸。荳荳还要推辞,云姑姑却笑道:“快洗吧。一会儿饭就该送来了。”荳荳说,“让吉祥公公先洗吧。”云姑姑瞅了一眼吉祥,道:“他先洗,起码洗下半盆泥来。还是你先洗。”云姑姑忽然对自己这么好,荳荳还有点不适应,赶紧擦了一把。

正擦洗间,却听前院传来一声吆喝“送饭了!”,云姑姑放下盆子就往前院跑,荳荳也跟了上来。
只见一个黄衣沾满油迹的小太监提着一桶饭,手里拿着个盛饭的木勺,在木桶上敲了敲,道:“你们的饭。”
云姑姑折进屋里取了三只碗,递给那黄衣小太监,他懒洋洋接过,拿起木勺盛饭,云姑姑在旁一个劲道,“再勺点,塌实些。”
小太监白了她一眼,果真勺满了还用木勺塌平,再勺了整整一勺,再塌平。荳荳看得奇怪,怎么只有白饭送来,难道只吃白饭不就菜吗?
她正要发问,却听得后面一阵脚步声,又是一声“借过”,她往后退了一步,却仿佛撞在一堵软软的墙上,吓得一回头,尖叫的话却缩回喉咙里。原来来人正是早上见的那个读诗的小宫监,手里平平端着一只青花瓷碗,递向打饭的黄衣太监。
却是奇怪,那黄衣小太监接过碗,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没话找话道:“小玉哥!怎么好长日子不见你出来逛了?我们伙食房的兄弟都念叨着呢。”
那叫“小玉儿”的小宫监却只笑笑,没有答话。他也就继续说下去,“前儿,我还见到王大总管了。大总管还问小玉哥了。”他眨巴眼睛,显然是希望小玉儿主动问他,可小玉儿还是只笑笑,不说话。他咽了一下喉中的唾沫,道:“王大总管问小玉哥身体可好了,让你到乾清宫去看他老人家。”
那只青花瓷碗盛的已经不能再满了,黄衣小太监还使劲往里头填饭,小玉儿从他手里取过碗,笑着说,“够了。”那小太监讪讪的,提着木桶向别的宫院走去,走出几步,又向身后回头,见小玉儿带着笑容看着他,安心地挥挥手,转身跑远了。
在勺饭的时候,荳荳一直注意看着小玉儿,越看越觉得他和其他小太监不一样,他的面貌就和他的名字一样,面如冠玉,眉清目秀,生得十分韶秀。这个小太监简直比女人都漂亮,这样一个美少年怎么会在这样荒落的院子里生活?好歹到宫里也有十几天了,荳荳也知道宫里些不成文的规矩,像小玉儿这样俊秀的内监和宫女多半会选在帝后妃嫔身边当差,他却怎么落选的?可听那小太监对他巴结的口气,他又不象个普通的小宫监。荳荳思索着,望着他,心中充满了无数的疑惑,这小玉儿在她的眼中似乎也变得更加神秘。
许是她看人的眼光太没顾忌,小玉儿也侧头看她,四道眼光撞在一起,荳荳的脸一下红了。却听云姑姑笑着说:“小玉儿,姑姑年下腌的辣白菜,今儿正好拿出来吃,你也一块吃吧。”
小玉儿回过头对云姑姑道:“谢谢姑姑,我那儿还有烫干丝、腌王瓜吃呢。”他说完正要抬脚走,却见身旁的这一直看他的宫女荳荳眼神一亮,云姑姑也拉住他道:“你那儿有这好的吃食,难道不给姑姑端些,却吃独食去?”
小玉儿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讪讪道:“既是姑姑这么说,我端来了一块吃就是。”
荳荳则跟着云姑姑摆饭桌,取碗筷,将四碗白饭放在桌子四角,想起刚才打饭时的疑问,就问云姑姑道:“怎么伙食房只送白饭来?这就的菜蔬得我们自己置备吗?”
云姑姑道:“伙食房可不是伺候万岁爷娘娘们用膳的御膳房,向来只备有白饭和馒头,这菜就只有自己想办法备办了。我们这里还好有自己的菜园子,种些菜蔬也可度日,有些冷僻宫院,送饭的伙夫照应不上的,只有饿死的呢。”
荳荳听了正要咋舌称叹,却听云姑姑道:“其实我们这里何尝不是冷僻宫院?多亏有个小玉儿就在隔壁。”
这下可引起荳荳的兴趣,连忙问道:“这小玉儿是什么人?怎么叫多亏了他?”
云姑姑边摆筷子边道:“小玉儿是隔壁花洞子房的养花宫监,十岁入的宫,因为是扬州人,拜在乾清宫大总管王贵门下做义子。”
荳荳记得王贵,初选时他的气派也很大的,就问:“王公公很有势力的,这小玉儿既是他的义子,怎么被派到这冷落地方来?”
云姑姑道:“你也知道王公公?说起这小玉儿也是一奇,他说他不耐烦在贵人身边当差,倒喜欢伺候这花花草草。也亏得他在这里,伙食房每天按时送饭,倒还是些上等些的香稻梗米饭。”
荳荳听在耳中,这“花洞子房”四字倒是头一回听说,不免问道:“花洞子房是什么地方?就是养花的所在?”
“是养温室花的洞子房。”却听身后传来一句清亮的回答。
荳荳转头看去,却见小玉儿端着个木漆盘,里面摆了两碗菜蔬和一盏酱汁,正从门外走进来。她想起适才背后打听别人、说些闲话,脸色一窘。好在小玉儿倒不像刚才那么冷漠,脸上微微带笑,道:“你喜欢看花,闲时来玩就是。”
荳荳点点头,道了谢,却去看他盘中的两盘菜蔬,一盘黄黄绿绿清清脆脆的腌王瓜,一盘堆成宝塔状切得极细的烫干丝,另加一盏用酱油、醋、麻油调和的好酱汁。云姑姑也麻利地将一盘红红白白的辣白菜端上桌,吉祥公公却不声不响从后院厨房端出一盘清炒的鲜鲜绿绿水水灵灵的豆苗,众人不觉莞尔。四样小菜上桌,还真是白、红、绿、黄,引人食指大动呢。
荳荳端起那盏酱汁往干丝上一浇,轻拨弄了几下,笑道:“烫个干子好!我最喜欢吃这个了。”
小玉儿听见她的话,也是一诧,这烫干丝是扬州的名吃,可只有扬州人不这么叫,却叫作“烫个干子”,就问道:“你是扬州人呵?”
荳荳笑道:“是,不过十岁就离开到京城来了。”小玉儿正要说话,却见云姑姑插话道,“这可是巧了。俗话说的好,老乡、老乡、见面两眼泪汪汪。你俩索性不吃饭,先哭出两篓子棒槌来。”
被她这么一插科打诨,小玉儿也不好再说什么亲热的话,只低声道,“你不是喜欢看花吗?吃完饭到我那儿看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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