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莲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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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养心殿东暖阁下来,王贵用袖子拭了拭额上细密的汗珠,**就这般热,只怕今年驾幸西苑避暑会提前,可得早早做好准备。
他走进自己的值房,早有服侍的小宫监打了水,递上雪白浸湿的面巾,他擦了一把,斜倚着大引枕坐在炕上,接过酸梅汤,咕嘟饮尽,暑气全消,长嘘了一口气,吩咐道:“我歇会觉,别让人打搅。”
小宫监答应着,躬身退出,又给他闭上房门。
正要歇息,外面一阵噪杂声,听见有个女人问:“王公公在吗?”
他叹口气,莫不又是哪个妃嫔哭哭啼啼见不着皇帝,跑到这里来撒气的?小路子怪机灵的,这事大概不用他操心吧。他想着,歇了中觉,还得伺候万岁爷给老娘娘去请安,昨天在西苑忙了一天,闹得人仰马翻的,还不是出了纰漏,这会子可真够乏了。他打了一个哈欠,拉了薄毯子正要躺下,小路子猫着腰进来,凑到炕边,为难地道:“大公公,您还是起来见一面吧。”
王贵沉着脸,道:“这点小事交给你办,都办不好,你还能做什么?”
小路子挠挠头,吭哧着:“大公公,不是——不是哪位娘娘——”
“那把你怕的?”王贵起身,把靴子蹬上,又剜了他一眼。
“是我。”门外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门被推开,一个身着水红衣裙的女子提着一个红漆食盒站在门槛外。
王贵似乎怕看不清,揉了揉眼睛,才定睛看去,只见这女子虽是一身鲜艳的宫女服色,却头发斑白、满脸皱纹,虽不丑陋,但至少四十年前才能被称作美女。
那女子被王贵打量得不自在,嗔道:“才几天不见,王大总管就忘了你的老姐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呵。”
王贵笑嘻嘻从炕上下来,道:“王贵记性再不好,也不敢忘了和我共事十几年的云大姐啊。”又吩咐小路子赶紧给搬椅子、上茶。心里道:怪道小路子不敢拦她,她可不就是小路子以前认的干娘。
原来这女子正是安善堂的姑姑云菊英,她安心在椅子上坐下,又把食盒放在桌上,道:“老姐姐没啥好送的,可来看你又不好两手空空,喏,一点腌咸菜,倒是自家亲手做的。”
王贵走到跟前,揭开盖子,腌的黄黄的白菜、绿王瓜、红辣椒、长长的豇豆,他也不用筷子,伸手捞起一根豇豆,就往嘴里送,边吃边道:“还是云大姐了解我,知道我最好这一口,山珍海味都比不上吃一口腌咸菜呵。”云菊英闻言也笑了,心里有些微欣慰。
他顺手拿了一方帕子抹了抹嘴,笑着看着云菊英道:“云大姐来找小弟,不会只为了给我送一坛腌咸菜吧?”
“无事不登三宝殿,”云菊英道,“我也知道你当了总管,事烦任重的,可这回你不能不帮大姐这个忙——”她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窗外。
王贵会意,道:“小路子,你去外面守着,我和你干娘说两句话。”
小路子应声,走出屋子,又带好门闩。
云菊英看着王贵,却半天不开口,王贵也老了,才不到三十岁的人,脸上也是皱纹的,记得他和万岁爷一般年纪,她依稀还记得王贵十几岁的模样,瘦皮猴的,两只大眼睛,满脸精明样,左一口“大姐”,又一口“亲姐姐”,这小子嘴甜,连谦妃金媛都喜欢他,哦,那时金媛还不是谦妃,她和自己一样都是伺候鲁王殿下的宫女。想到这里,她不觉垂下头,有些唏嘘之意。
这举动自然逃不过王贵的眼睛,想想转眼就十几年过去了,自己从十岁进宫,分派到鲁王身边服侍,从鲁王册封太子到登基为皇,多少艰辛、多少委屈,才熬到今天这个地位,不易啊——他喟叹着,想起金媛,那个美丽而多少有点任性的女子,也只能留在记忆之中;而云菊英,他的眼光掠过她斑白的头发,大概自己和她都老了吧。他勉强一笑,道:“云大姐有什么让小弟做的事,我一定尽力而为。”
云菊英注视着他的眼睛,她看出那其中对往事的留恋和回味,她想自己是可以信任王贵的,沉吟了一下,道:“你知道昨天端午出的事吗?”
“什么?”王贵若有所悟,道,“你是指一个小宫女落水的事?”
云菊英点头,目光灼灼望着他,问道:“你怎么看?”
王贵斟字酌句道:“昨天太液池那么多人看竞渡,桥上也那么多人,失足落水很正常啊,倒是七殿下救了那小宫女,这倒让人惊诧。”
云菊英冷哼一声,王贵道:“你不这么认为?”
“其实这落水的宫女,你也认识——”
“是谁?”
“今年选入的奉先县淑女,分到我们安善堂的王豆蔻!”云菊英道。
王贵身子一震,失声叫道:“是她!”他有点懊悔自己昨天听说这件事时没有细问清楚。怎么会是荳荳?以她的为人,应该不会在宫里与人结怨吧?他看着云菊英,道:“你怀疑落水是有人主使?可没理由去害一个小宫女?何况选在众目睽睽之下?”
云菊英冷笑道:“众目睽睽?那会子大家都在看龙舟竞渡,锣鼓声、呐喊声那么喧闹,就是有十个宫女掉到水里,都包管没人发现。如果不是七殿下,这小姑娘的命已经没了。”
王贵抬起他的双眼,忽然问道:“你倒挺关心她?”
“不错!”云菊英大声道,“她是那么天真,那么无辜,她叫我一声‘姑姑’,我总不能看着她断送在这宫里。”的4b
王贵颤声道:“没想到这十几年来,云大姐的豪气丝毫未减,真让小弟佩服。”可他又皱着眉头,思索着,“可现在我们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该怎么救她呢?”
云菊英恳切地望着他,道:“小贵子,你的主意最多,不然大姐不会来找你。听说在她初选时,是你把她选中的,她又和你干儿子小玉儿好——”
王贵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有人叫他“小贵子”,他的身子一颤,摆手道:“大姐,你不用多说。你怕我不救她吗?她是我王贵选进宫的,又是我半个老乡,我怎么会不帮她呢?只是——”
“只是什么?”
王贵苦笑一声,忽然问道:“大姐,她跟你说过她的心愿吗?”
云菊英点点头,道:“自然说过。她本不愿入宫,进了宫也只愿早点出宫,为了出宫,她不是还到内书堂去读书吗?”
王贵搓手道:“这就是了。我只怕我出这个主意会违背她的心愿。”

云菊英见他半天不肯说出,急道:“心愿难道比命还贵重?她昨天回来之后,精神一直恍恍惚惚,问她吧,这孩子心重,又不肯直说出来,让人看着着急。肯定有什么大事。”
王贵忽然微笑,反问道:“惟今之计,还有谁能救得了她?”
云菊英若有所悟,迟疑道:“只是——她不会是第二个谦妃吧?”
王贵道:“皇帝早已不是以前的皇帝了,何况王宫人并非谦妃。我们也只能尽人事、知天命,一切看她的造化吧。”
云菊英点头,站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然转过头来,道:“她这两天心神不定,总爱到浣莲池独坐。”
浣莲池!怎么是那个所在?王贵的眉头不由皱起来,不定是好事呢,他又自我安慰着。只是怎么在那个所在?
“浣莲池”三个字,在他心中已念叨了八百遍了。王贵半弯着身子,在前面引导着,皇帝李冽负着手从容走在竹径上。刚从太后宫里下来,他给王贵说,下辇走走。就屏退了其他侍从,走到这西宫一角的竹林深处。的e7
已是黄昏,彩霞流满西天。李冽看着脚下却是满地竹影斑驳、苔痕浓淡,不觉一笑,对王贵道:“昨儿大观楼演《全本西厢记》,朕记得那正旦唱词: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冷冷,可不就是王伴伴带的这路?”
王贵见皇帝和自己说笑,知道皇帝这会子心情不错,忙回道:“奴才可记不住那本子唱些什么,只觉得她咿咿呀呀的,不耐烦地,倒没赛龙舟热闹有趣得紧。”
李冽只觉这话也说得有趣,想那正旦缠缠杂杂、吟吟哦哦的,若是事先没看过本子,还真是听不懂她唱些什么;不过这也是王贵不读书之故,故他只是默然一笑,转开话题,问道:“刚朕要在绛雪轩下辇看安南进贡的火石榴,你拦着让到这里来,这里可有什么好散心的?”
王贵回头笑着道:“奴才晌午不给万岁爷回过,浣莲池的荷花开得极盛,万岁爷整日价万机宸翰,费心劳神的,这会子得暇闲看一二,正好解乏消暑。”
李冽闻言,脚步一滞,浣莲池!翠微宫的浣莲池,他四下看去,这可不正是通向翠微宫的小路?这曲径通幽处,在十年前,可不是自己走惯的路。他一时无语,径随着王贵前行。
过了月亮门,一方大水池映入眼帘,李冽脸上的神情却显得有些迟疑,似乎是不敢相认似的。
浣莲池,翠微宫的浣莲池,曾经是宫中极乐最盛之处,十余亩的池塘,栽满一色千叶白莲。花开时,池边张芙蓉帐、水晶屏风、七宝榻;池南岸,列梨园伎人五十人奏乐,北岸翠微宫露台下,近百名着各色羽裳的宫人翩然起舞。每至月上,箫管齐举,缥缈应和,自己与谦妃金媛共坐在七宝榻上,度曲按拍,那种欢乐,几疑身在霄汉。
可这不过几年,浣莲池竟萧条成这般景象,池水已枯竭大半,那池边成排的绿杨烟柳也不见踪影,只剩下几株歪歪斜斜的枯柳垂照在水面上,映衬着天边如血的残阳。奏乐的伎人、踏歌的宫女自然不见,可连池中的千叶白莲也枯萎许多,虽正是开花时节,却散落在田田枝叶间,恰似天边寥落的晨星点点,虽然美,却少了那份盛极的艳态与荣华。
“翠微红帐映碧波,浣莲两岸晓烟蹉。水风吹绿不知暑,日日藕花香里过。”李冽还记得当时歌女讴唱的曲子,只是那曾倚在自己肩上娇笑的女子已不在了,那些“日日藕花香里过”的时光也流走了。
王贵只看了一眼皇帝,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安,莫不是又想起了谦妃?只怪这个地方,浣莲池,当年的谦妃金媛就住在池畔的翠微宫中,皇帝几乎日日在这里与她盘桓,那种恩爱,就是自己这旁观者今日想来也觉得可羡。“水满还溢、月盈则亏”,天下无盛极不散的筵席,皇帝的恩爱何尝不如此?他无声地叹息,心里却有些不愿王宫人被皇帝看见。
一阵清风吹过,拂低一片绿叶白花,那股子清馨之气直送到鼻间,李冽转头看花,那密密叠叠的花叶随风卷落,只见层层卷褪的生绿之中,忽然露出一个白衫子的人儿。
只是一件寻常宫女穿的白苎麻衫子,裹在她修长合度的身体上,却有说不出的妙韵与娇怯;她抬起右手,扶住石下水边一茎长梗的玉色莲花,映着灿烂的霞光,那手几与莲花同色;最美的是她的脸颊,被碧绿的团叶遮住半边娇腮,掩不住的却是她眼角斜飞的清愁和嘴边浅露的笑靥。
李冽几乎是一瞬间,就意识到这个女子自己是见过的,在养心殿的水晶石前,那个抱着一盆鸳鸯茉莉的宫女,那个让自己想起谦妃的女子,也是这样半掩着娇腮、隐藏在花容中,只是她的神情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奇怪?他怔怔凝望着她,那唇边的浅靥明明是笑,可为什么她的眼中却能有那么哀伤的神情?她在哀伤什么?为什么那么难过?李冽胸间忽然涌起一种情绪,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缭绕着,他又望了一眼她,不由向前移了一步。
一步未尽,忽见那宫女背后转出一个身着雪白蟒绣宫袍的人来。那来者的手轻拂在她的肩上,她从重重碧叶中转出雪白的脸来,那脸上的笑容竟更加明媚。
七弟李凌!李冽惊叹着,默默注视着池对岸的一双人儿。几乎忘了,这个所在,李凌也该是常来的吧。李冽苦笑着,七弟的生母谢贤妃生前不是住在翠微宫吗?记得自己少年时代不也欢喜在这浣莲池畔读书。那时的七弟还只是一个喜欢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孩子,项上戴着垂垂绦绦的长命锁、平安符、如意璎珞,叫着“五哥”、“五哥”……
原来七弟也长大了,李冽若有所悟,只是自己还当他是当年只会跟着自己身后的小孩子。他看着李凌,一袭剪裁合体的雪白宫袍穿在他挺拔的身躯上,而面容上那曾经略显稚气的笑容竟也消退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剑眉星目和沉毅的神情。原来七弟也长大了,李冽忽然意识到这点,蓦然有岁月惊心的感触。
他忽然瞥了一眼王贵,薄唇微抿,勾出一个向下的弧线。王贵只觉身上汗毛都根根竖起,双腿一软,跪倒在尘土中。
他匍匐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两下,却半天不见动静。试探着抬起眼,只见埃埃黄土、旷旷霞天,哪里还有皇帝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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