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翠寒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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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寒堂。深绿的长松、碧青的修竹,浓翠似流,密可蔽日;阶下一径书带草、兰草、青苔依依生寒;更有庭中大池,水波湛湛,中有假山层峦,注下一道白瀑飞泉,如泻玉流珠,泠然作声。
荳荳斜倚着长廊的横栏,双眼凝望着池中的红白莲花。皇帝可真会享福,还没到最热的时候,就会躲到这个所在来避暑了。翠寒堂,这个地方可是宫中的禁地,自己在宫里这么久了,也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呢。她怔怔看着水波中鲜洁可爱的花苞,这么浅的水池,怎么会养出这样美丽的花?她好奇心起,移步到池边,不觉哑然失笑。原来如此,这些莲花竟是用瓦盆别种,待到花苞半开,才安放到池底,怪不得连一片枯枝败叶都没有。大概,小玉儿在花洞子房养的那么多的莲花都送到这里来了吧,还要时时易新,才能以承御览。她转侧看庭东西,茉莉、素馨、建兰、朱槿、玉桂、红蕉、麝香藤,她几乎样样都叫得出名来,许多都是小玉儿精心培育出来的,可这会子安放在这广庭之间,风轮交替相鼓,清芬满庭、芳气迫逼,似乎又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些花儿了。
花儿换了个地方都会陌生,那么人呢?这样想,她泫然欲涕,几乎要坠下泪了。真是天下最莫名其妙的事!她不由愤愤着,好端端在安善堂度日,怎么一道调令下来,自己就莫名其妙被送到这里来。她蓦然记起端午那天在西苑落水的事,身子不由打个寒颤,那水冰得彻骨,汤汤着向自己席卷而来……
她倏地闭上双眸,不敢看身前波光粼粼的池水,忽觉身子被人推了一把,她以为又是那推自己落水的手,吓得惊呼一声,一个闪步,几乎摔倒在池边。她抬头看那人,却是一个身着紫衫、红绿帔子的长脸宫女,她认得她,听众人叫她“兰儿”,是皇帝身边的“殿上人”。虽说刚来不久,但荳荳也知道,皇帝身边的侍女分“殿上人”、“殿下人”,“殿上人”中最高的又要数俗称“管家婆”的管事宫女,而自己刚调来,大概只能算粗使的“殿下人”,她这样想着,不由垂下头,两手搓着裙角,刚才的闪步,水花溅上裙角,湿了一片。
那叫“兰儿”的宫女见她垂头不语,反倒更加嗔怒,道:“你倒好自在!才来就会躲在这里偷懒了?水烧好了?院子扫好了?该干的活都干完了?”
荳荳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答道:“水烧了三壶,茶也泡了,诸位姐姐回来就可以喝了;院子也扫过了,莲藕、甜瓜、樱桃也都用篮子装着,吊到水井里头,姐姐们过会子也可以端上去了。”
兰儿听她答得流利,一时倒挑不出毛病,不由恨恨道:“既是都干完了,还呆在这里做什么?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拿镜子照照,安善堂来的,也配踏这里的宝地吗?也配在万岁爷身边递茶递水吗?”
荳荳闻言几乎失笑,心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怕我在这庭子站着被万岁爷瞧见呵,却怎知我最怕被皇帝瞧见?莫名其妙来到这里,已经够倒霉了,还要这么被人嫉恨。她默默哀叹着,脸上却仍挂着淡然的笑容,道:“我这样的陋姿,怎么敢在万岁爷面前卖弄?姐姐瞧岔了,这会子万岁爷在养心殿呢,还没驾幸翠寒堂呢。”
兰儿脸色不由一红,心想:这新来的宫女倒伶俐,自己的心思怎么被她猜中?这一语中的的,她倒讪讪地,有点恼羞成怒的,正要开口训斥——
忽见,一道粉红的人影从自己面前掠过,停到新来的王豆蔻身前,只听一串银铃般的笑语声发出。她定睛一看,见是小宫女宁馨儿,宁馨儿虽然年小,倒也是殿上人呢,和自己身份相侔,她不觉咽了一口口水,把想说的话又收回去。
荳荳也高兴这会子见到宁馨儿,那兰儿没完没了的,她虽然不怕,但也会烦呀,宁馨儿来倒像是专为自己解围的。她不由笑问道:“热不热?有新湃的甜瓜——”
宁馨儿拉住她的手,口中咭咭呱呱个不停,道:“我听武姑姑说,御前要来一位新人,我就猜是你,俞念梅不信,这不,果然让我猜中了!”
荳荳只含笑凝睇,心想,她说的“武姑姑”,大概是指御前的管事宫女管家婆武清惠吧,自己还没见过,只听说在宫女中算居长的,为人干练精明,颇受皇帝器重。俞念梅却是好久不见了,大概已升为“殿上人”了吧?她思绪流转,靥边梨涡微现。
宁馨儿看得出神,眼中露出欣羡的神情,道:“我早说你会来这里的,像你这样的人,早该来了。我要是像你这样美,不定早封妃拜嫔了!”
荳荳轻笑,为她的稚气流露,她知道宁馨儿不是多么可信的人,可在这里,只有她对自己还好。其他的人……她想起来,眼中的光彩转瞬黯然,她昨天下午才来,就接下一堆活儿,这里的人似乎并不友善。可惜王贵奉旨到奉先祭陵去了,自己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说话间,兰儿一直在旁边站着,听见宁馨儿赞荳荳美貌,她不由撇了一下嘴,不就是唇红齿白、明眸雪肤,后宫多的是美女,她又不见得是第一,何况真美,怎么进宫这么久了,倒贬到安善堂了,这会子不过是个殿下人罢了,烧水扫院的,粗使丫头的,还真当自己妃嫔不成?她想到这里,不由插口道:“宁馨儿,武姑姑让你早回来,难道是和人聊天的?”
宁馨儿脸色一变,却不甘示弱,反唇讥道:“武姑姑不是也让你取香料,你怎么杵在这里看我们聊天?”
兰儿闻言,也有些恼怒,正要说话,却见院外又跑过来一个宫女,柳黄衫子,一色天青罗裙,容长脸面,高挑身材,生的**可人,可不正是在复选前和荳荳同屋住的俞念梅?她隔着莲花池,就叫道:“林兰儿、宁馨儿,你们布置好没?万岁爷已从养心殿起驾往这边来了!”
兰儿、宁馨儿都是一惊,互相对视一眼,急急往殿内赶去。俞念梅远远看见她俩往屋里去,知道还没干完活,埋怨道:“都来了半会子了,还没弄好?一会儿武姑姑又要骂人了。”
她急急走过来,劈面撞见荳荳,一怔,笑道:“早听说你要来——”
荳荳点点头,却问道:“要布置什么?要我帮忙吗?”
俞念梅犹豫着,宁馨儿跑在前头已快进屋子,却回头一叠声道:“当然要帮忙!你快把湃好的果子从井里取出,我去取水晶盘。”
荳荳却看向俞念梅,见她对着自己一笑,低声道:“那就麻烦你了。”
四人一起动手还是快。不一会子,庭中碧玉生凉的湘竹绮榻已摆上,上铺着九折五花之簟、鳞文蓐叶之席;榻后的碧纱厨挂满伽兰木、真腊龙涎等香珠百斛;紫檀小几上也用水晶盘、琉璃盏盛陈着珍果蔗浆。
俞念梅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见诸物都摆放得济济楚楚,井井有条;榻后的风轮习习,将四围的花香送来,池中也是飞瀑泻玉、香莲竞放,不觉露出笑容来,拍手道:“好了,总算一切及时。”
正说话间,远处隐隐传来细乐声、拍手声,俞念梅知道那是圣驾将至提醒人回避的意思,忙道:“万岁爷驾到了!还不到门口接驾?”说着,已率先跑出院子,宁馨儿、林兰儿也相继跟上。荳荳随着跑了两步,忽然停下,心想:自己又不是殿上亲侍宫女,倒该回避的好。就转到竹阴下,绕过长廊,径往后院去了。的39
翠寒堂最初的日子,对荳荳来说,并不是多么愉快的记忆。王贵不在,而其他宫女对她也并不友善:那天来时本说要拜见管家婆武清惠,却被小宫娥挡驾,只是吩咐下来,让她到殿下间帮忙;殿下间的宫女众多,可是不见得有人会喜欢她,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不该来这里的客人的突然闯入,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可是她也并不喜欢和殿上人的宁馨儿、俞念梅厮混在一起,彼此职责不同、高低有别,的确没有什么好聊的。

她只觉得这个地方是如此不适宜,她并不是难处的人,在淑女中甚至有“温和可亲”的美名,在安善堂的生活,吉祥公公和云姑姑待自己都很好,小玉儿也是极好的友伴,可这里有什么呢?她环顾左右,那些皇帝身边亲侍的御前牌子个个俊秀聪明、无论殿上还是殿下个个宫女修饰得都是整洁美丽,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可那笑看上去怎么像写着四个大字:“生人勿近”。
她每天清晨不到四更起来,打扫院落。那些花花草草虽然美丽,可枯枝败叶落在地上却难扫得紧。扫好院子,她就要回到灶下去烧水,供起床的殿上人盥洗,然后泡好茶,给各个值房送去。再目送众人簇拥着皇帝上朝而去,她才开始吃膳房送来的梗米饭。大概因为她们毕竟是皇帝身边的侍女,所以伙食改善了不少,小菜总有三四样,隔几天还有荤菜,她不是爱计较食物的人,有好吃的自然好,没有也无所谓,自然安之若素。
很快她在宫女中出名,倒不是因为她的美貌,毕竟众人也是见多识广的,倒是她的态度引人注目。没有人知道她怎么会来到这里,那个调令由掖庭令发出,可掖庭令也不知道她是谁;她在其他宫女眼中是个另类,她从不妆新竞巧,也没有往上爬巴结总管、姑姑的想法,甚至有时皇帝在庭中散步,别的宫女都是找个借口也要留在庭院,可她却躲在灶下津津有味地看《笑林》。
众人侧目视她,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内心有多郁闷。进宫已经快半年了,可她还想不出什么出宫的好方法,她心里有着模模糊糊的担心,怕也许一辈子都离不开这里。她模模糊糊感觉自己的调令是王贵的安排,可她并不情愿到皇帝身边,在内心深处总有不祥的预感,似乎这一次离开安善堂,从此是非就会缠绕上身纠缠不断……
她竭力想避开和皇帝接触,避免引人注目,她从不化浓妆、永远穿着殿下人中最朴素的衣裳,宁馨儿看见她的举动不理解,总是问:“你穿成这样干嘛?本来见万岁爷的机会就少,这样子打扮就更不会被注意到?”的d1
荳荳却不说话,只是动手一颗颗摘掉杨梅的绿蒂,把它们泡在清水中清洗。这些贡杨梅是供皇帝享用的,可殿上宫女躲懒,把这差事推了下来。
宁馨儿见她不理睬自己,觉得没趣,打个哈欠,正要离去。却见殿下一个小宫娥忽然跑进来,跌跌撞撞的,颤声道:“小玉哥来了!”
宁馨儿那双欠睡的双眸一下子变得光彩焕发,迭声问道:“他怎么会来?上回还是送莲花才来一会子。”
荳荳剥杨梅蒂的手指一顫,她转身怔怔看着那小宫娥,小玉哥,送花的小玉哥,这宫里除了花洞子房的小玉儿还有谁叫这名字?可为什么她们把他叫得这般亲热?
宁馨儿斜眸看她一眼,笑着道:“你不认识小玉儿吗?他是花洞子房的养花宫监,是王大总管的义子,大家闲暇时候品评,都说他是后宫里最俊的,不过——可惜是个——”
她的话还没说完,荳荳已奔出灶间,她记得自己被调来的那天,小玉儿正好到太后宫里送花,竟然没有告别,虽然云姑姑答应告诉小玉儿,可这么多天他怎么不来看自己,难道嫌自己不辞而别吗?
她气喘吁吁跑到庭院,双目所及,见小玉儿绿袍鲜明,却赤着足立在莲花池中,正低头摆弄一盆鲜荷。
她的泪水不知怎么就流了出来。这是她这几天来见到的第一个亲人,她想告诉自己该坚强,那些劳作、那些刁难,自己不都忍了下来,怎么这一刻——
小玉儿惊觉抬头,看见不远处一张缀满泪水的脸,荳荳!他默默看着她走过来,在他身前的池边立住,他看着她脸上纵横的泪痕,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迟疑了片刻,问道:“你还好吧?”
荳荳只想尽情大哭一场,她摇着头,哽咽着,道:“不好,我一点都不好。”
小玉儿的手抬起,却又垂下,慢慢从袖中掏出一方巾帕,递给她。
荳荳接过,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知道宁馨儿和那小宫娥都在自己身后跟着,这个庭院还有其他人,自己不该在这里哭,可是不知为什么一见到小玉儿她就再也忍不住。她默默拭去脸上的泪痕,问:“云姑姑、吉祥公公都好吗?”
“嗯,”小玉儿点头,道,“大家都很好。只是都很挂记你。”
“可几天了,你都没来看我?”
小玉儿苦笑,道:“你忘了吗?这里是宫中的禁地——”
她歉然,无语。小玉儿回过身继续摆弄那盆荷花,低声道:“今天要给这里送新花。”他指着池中几株荷花,道:“你瞧,有几棵已经枯谢了——”
荳荳顺着他的手指,看见几棵荷花开得极盛,花瓣已纷纷垂落,她知道自己误解了他,心里一时难过,却扬声笑问道:“要我帮忙吗?”
小玉儿眼中光华一瞬,却淡淡道:“好。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他低头看她裙下那双翠绿系着玉色蝴蝶的绣鞋,笑道:“到水中来,要脱鞋。”
荳荳点头,蹲下身子,除去鞋袜,径直下到池中。足尖触水微凉,她却喜欢这水的温润柔滑,走到一株凋残的荷花前,峨眉一扬,问道:“把它搬出去吗?”
小玉儿点头,看着她端起花盆,小心翼翼放到池边的石阶上。她忽然从花盆中捡起一枚斑斓的鹅卵石,笑赞道:“这石子真美。为什么要放到盆里呢?”
“用石子可以覆住盆中的花泥,就不会弄脏清澈的池水了。”小玉儿答道,取出一把银质的小剪,剪去花枝上的枯叶。
他专心剪着花枝,半天不见荳荳说话,只觉庭中怎么变得好安静,转头去看,只见庭中的人乌压压跪下一片,他忙从池中走出,撩起袍子也跪在一个宫监身后。
荳荳手指摩挲着光滑的鹅卵石,想起小时候读的一首苏东坡的咏石诗,“梦时良是觉是非,汲井埋盆故自旖。但见玉峰横太白,便从鸟道绝峨眉。秋风兴作烟云意,晓日令涵草木姿。一点空明是何处,老人真欲住仇池”,正要念给小玉儿听,忽觉周围安静得异乎寻常,她抬起双眸一看,一幅天青刺绣金龙图案的衣袍淡淡浮动在面前,她惊得几乎要摔倒在池水中,一只手臂侧伸过来,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她抬头看那手臂的主人,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俊脸,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齐王殿下!她松了口气,正要微笑道谢,却听周围呼拉拉跪倒一片,山呼声震,“万岁!”
她才意识到眼前的处境,抬头前看,却见那天青衣袍的主人正目光灼灼看向自己的脚下。
脚下有什么可看的?她奇怪,低头,不觉双脸销红。刚才给小玉儿帮忙,下池搬花,脱了鞋袜,这会子光脚站在池边,大概要算御前失仪吧。这么一想,她的心里一阵紧张,不知皇帝会怎么处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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