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竞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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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竞渡
红旗招展,猎猎生风。
一声令下,锣鼓大作。水面上十几只龙船、彩舟、虎头船、飞鱼船同时划棹旋转起来,白浪飞溅,泛出层层圆晕,不多一会儿,结成一圈首尾相随的大圆阵,这就是水嬉开场的“旋罗”。
岸上的红旗再一挥舞,大圆阵一分为二,旋出东西两个小圆阵,快速飞转起来;继而东西两阵相互穿插行进,犬牙交错,色色变化,看得人眼花缭乱。一时岸上鼓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再加上乐声、鼓声,真是热闹得紧。
佳贵人柳白苏坐在西首最末一位,反倒比其他人更近太液池,她是头一回看见水嬉,伸长着脖子,不停向外面张望。刚用了一碗莲子百合汤,她的心情极为愉悦,难得这份脸面和荣耀。自己进宫也有几个月,见过太后两回,可没有那回像这次一样被太后如此赏脸、假以辞色。太后真是和善,对自己父亲那么赏识,对自己也——她想到太后夸自己的字写得“妍秀端丽,颇有尚书之风”,一股暖流泛过心田。
她垂下头,想起这几个月的遇合,从最初的承宠欢欣,皇帝竟是那么一个潇洒俊美的良人,她回忆那些日子的温存欢乐,嘴边还留着一丝苦涩的甜蜜,谁承想,反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己不小心被馨嫔暗害,惹怒皇帝被冷遇,就像是忽然从云端中掉下来,使自己从一个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千金小姐一下子体会许多人情冷暖——原来这宫里可不是光靠着父荫就可以一直高高在上的地方,为此,她的心情一时落到谷底。今天端午节观渡,众妃嫔花枝招展、争奇斗艳,她却是无心打扮,只是依礼随仪、勉强成行,谁承想竟有如此的荣宠——毕竟宫里人尽皆知太后性格严谨,素来不喜赞人——自己今天这番造化,大概让那些妃嫔们都暗暗忌恨不少吧?她想到这里,用涂了茜红凤仙花汁的手指拈起一枚盐渍蜜饯送入口中,眼风余光所及,穿着一袭粉红绣百蝶穿花潞绸团衫的馨嫔正和身旁的徐仪妃指点着殿外的龙船,发出嗤嗤的轻笑声。她别过脸看向池面,只见龙舟的阵形又有变化,密密匝匝,一字排开,挤满水面。
一时云淡风定,众声齐歇,水殿内外、观楼上下、石桥左右上千只眼睛都盯着水面。
早有一艇小舟轻轻划过石桥,那舟上立着一个青短衣、长顶红巾的小校,手执一根碧绿的标杆,杆头缠绕着丈许长的团花艳色锦缎,上缀着一只素光大圆银碗。小舟驶到近楼浅水处停棹不前,那小校举起标杆,用力向水中一投,直**淤泥深处,迎风招展、矗立峨峨。
皇帝李冽正襟危坐于烟波致爽楼上,朱红嵌金龙水屏风,团围住铺陈着明黄软缎垫子的御座,李冽双手自然搭在剔红雕花的龙首扶手上,剑眉微挑、薄抿双唇,东方晨光投射在他温然如玉的面容上,与髻上的金冠、屏风上的金碧螺钿相映生辉。
他的目光透过浅黄帘幕望着对岸一字横开的龙舟,思绪却早已飘远。谦愍皇贵妃的追封,像是一粒石子投在平静的湖面,他竟也没料到内廷、外朝的反应都有些不同寻常。似乎大臣们把金媛的追封看成是他发出的一个信号,他不露声色地看了一眼左相李廷之,修眉美髯的李相端起成窑彩釉瓷茶盏轻啜着,意态极为适意。这个老狐狸,他无声地吐出这几个字,忆起李廷之能入内阁是出自已故的孝元皇后父亲严吴门的提携。
想及此,他忽然记起锦妃的父亲吏部侍郎杨庆复患了晕眩之症卧床在家休养半月了,于是转头对身侧的王贵吩咐道:“杨侍郎养病在家,不能躬逢盛宴,回头你打发人给他送几色筵席的果酒。”
陪侍的众官闻言皆露出同霑圣恩、与荣有焉的神色。李廷之举着茶盏送到唇边,不知怎么一时竟喝不下去。
李冽瞥了一眼他的举动,唇角扯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老狐狸,好好去想吧,圣意岂是那么容易揣测的。他仰起脸,温和地看着右首正在伏案疾书的户部尚书柳权,朗朗笑声自唇间发出,道:“看柳爱卿健笔如飞,可是得了什么佳句?”
柳权抬起头,恭敬地合手行礼,他的面容清癯,下颌略显尖削,这点和柳白苏极为相似。不愧为父女,皇帝用含着兴味的双眼注视着他——弘光朝的文坛领袖,心想佳贵人怎么没有他身上这种恬淡安闲的气质,可惜了的。
只听柳权答道:“回禀陛下,微臣拙作粗陋,怎堪入天子法眼?”
李冽朗朗道:“柳爱卿不必过谦。你是本朝第一才子,朕还记得去岁你写的那首《端午临水殿观渡应制》诗,颔联是‘云旗猎猎翻青汉,雷鼓嘈嘈映碧春’,真是把竞渡前的氛围刻画得曲尽其态、惟妙惟肖。”
皇帝陛下竟然记得自己去年写的诗,柳权激动地前胸起伏不定,眼中润湿一片,为怕驾前失仪,他定了一下心神,才答道:“陛下的深恩厚爱,微臣真是粉身碎骨难报万一。”他说着,把诗笺双手举过头顶,道:“请陛下御览。”
李冽接过王贵递上的诗笺,向上看去,口中轻轻吟哦:“小暑夏弦应,徽音商管初。愿赍长命缕,来续大恩馀。三殿褰珠箔,群官上玉除。助阳尝麦彘,顺节进龟鱼。甘露垂天酒,芝花捧御书。合丹同蝘蜓,灰骨共蟾蜍。今日伤蛇意,衔珠遂阙如。”(注:这里借用唐代张说的《端午三殿侍宴应制探得鱼字》)他从诗笺上移开目光,看向柳权,道:“卿真有捷才!短短一炷香功夫,竟然得了这样一首好诗。难得切景入题、典丽工整。”
左相李廷之也笑着凑趣道:“柳大人真是才大如海。这‘三殿褰珠箔,群官上玉除。助阳尝麦彘,顺节进龟鱼’几句真是把今日的实事都写尽了。”
翰林掌院学士程杰则道:“微臣最欣赏‘愿赍长命缕,来续大恩馀’一联,仿佛把我等臣子的心声吐露无遗。”
李冽闻言,笑容更加动人。臣子们的奉承也就更加热烈许多。一时满殿口角生春、喧闹欢腾,甚至楼外震天的锣鼓声、助威声都被掩没许多。
池面四周已是一片沸腾,十几只龙舟随着鼓声节拍并进前行、竞相争先。
临水殿内的太后和众妃嫔都停了杯箸,翘首前望不已。石桥上也涌了一堆看热闹的宫监、都人,踮着脚尖、声嘶力竭着为龙舟加油。这是宫中难得的喜庆日子,平常拘束守规矩,到这一天似乎可以松泛许多。即使偶有越礼违矩的举止,主子们似乎也都变得好脾气、宽待许多。

荳荳也挤在这堆人群中,她本来出来想到临水殿找小玉儿,刚走到石桥,就被阻滞。观渡的人实在太多,四面围的水泄不通,她几乎寸步难行,只好和众人一般呆在石桥上看龙舟。这里离皇帝所在的烟波致爽楼不远,踮着脚尖,甚至可以看到楼上御座上端容危坐的皇帝,她还记得第一回在朝华殿平台上随着待选的淑女们一道拜见他。这回虽是高坐楼上,看得倒更加真切,绯色的霞光照在皇帝凛然的面容上,和身后御座屏风的金碧螺钿相互映衬,俨然神人高坐五彩云端,令人不敢逼视。
她心里微微一动,似乎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可又不是在朝华殿。她正低头思索,忽觉身后似有巨大的人潮涌来,她刚要用手扶住汉白玉石栏,腰间似乎被人重重一推,登时立脚不稳,不觉惊呼出声。
此时竞渡正疾,正中一只小龙船已一马当先、甩开众舟,船上一名身着大红帖金花短后衣的军士已从船头站立起来,举手要够烟波致爽楼下竖立的标杆上的素光银碗,上千道眼光集中在他手上,山呼呐喊之声发人聋聩,哪里会有人留意到一个小宫女的呼救。
荳荳从桥上坠水的那一瞬,她仰面努力睁大眼睛,想看到背后推她的黑手是谁,可匆匆一瞥,只看到一只套着景泰蓝嵌珠镯子的手,那手又瘦削又细长,倏地抽回,人潮闭合,几十张兴奋嘶喊的面孔在她眼前闪过,身子已重重坠入水中,溅起好大的水花,洁白的、细碎的水花登时拥住她的身体,一股寒意从头顶直透到脚尖。
这是怎么回事?她竭力想明白过来,水却源源不断地涌过来,灌入她的口中、鼻中。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耳边四面的喊叫声,可她似乎已经听不见,她的双手无力地挥动着,击打着水波,——瘦西湖的水——晓风拂柳淡烟中,清歌弥漫过菱塘——风吹莲子香——耳边似乎飘过儿时唱过的歌谣,莲子香,似乎真有淡淡的莲香在鼻间浮动——五岁的落水情景似乎又回到记忆中,那种无助、害怕的感觉席卷全身,她的双脚停止了**,水渐渐漫过嘴唇、鼻间、眼睛、额头……
像是沉沉睡去,又像是就要坠到谷底,黑暗中伸出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拽住她飘动的衣带。
恍然如一梦。她睁开眼睛,仿佛从一个长长的噩梦中刚刚惊醒过来,一张焦急关切的熟悉的面容在她眼前晃动。小玉儿!她的嘴角扯出一个微弱的甜笑,长长的睫毛重新覆在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上,她太困了,困得不想起来似的。
可喉头忽然涌出一股发涩的苦水,她大口大口吐了出来。小玉儿扶住她的肩膀,用手捶着她的后背。
这场剧烈的呕吐平息,她才重新睁开眼睛,一个水淋淋的人影遮住她面前的阳光,问道:“好些了吗?”
她怔住,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那熟悉的眼神、揶揄的笑容——小凌子!她几乎惊叫出声,换来一串咳嗽。的ff
李凌从小玉儿怀中轻轻接过她,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方丝帕,温柔地为她抹去脸上的水珠。她的眼神满含惊异,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头上的束发嵌宝金冠、身上的团龙刺绣雪白缎袍、腰间的碧玉九孔腰带;他俊拔的双眉、他挺秀的鼻,那轮廓自然是熟悉的,可不该是新绿的宫监袍服、不该腰间挂着“英华殿值日小凌子”木牌的吗?她晃了一下头,似乎脑子进了水也变成糨糊了。
李凌眼中的促狭表情又一闪而过,笑着道:“算你运气好,正巧本王从桥头经过,大概你命不该绝吧。”又轻轻捶了一下她肩膀,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好好站着都能掉到湖里。”
荳荳“哎哟”一声,嘟着嘴道:“人家刚活过来,就来教训!”
小玉儿忍不住开口道:“七殿下,她还没恢复——”
七殿下!荳荳怔住,小凌子就是七殿下?皇帝的七弟?当今的齐王爷?她一百个不相信,一个王爷怎么会上树打金丸,怎么会整天穿着一身太监服色乱逛,怎么会和一大群宫女太监混到安善堂中读书?他这些行为也太不符合一个王爷的身份了吧?可他的打扮、小玉儿对他的称呼,又使得自己不得不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齐王殿下。她猛然记起自己刚才看皇帝的那种熟悉感觉,难怪觉得熟悉,原来皇帝的眉目和小凌子有几分相似。
“七殿下——”她嚅嚅出口,话还没说全,一个红衣宫监已奔了过来,张口道:“太后懿旨:传七殿下到临水殿。”说完,讨好地一笑,絮絮问道:“听说七殿下大显神威,跳下水救人了。可没伤着吧?这湿衣服可得快点换下来。老娘娘让御膳房浓浓熬了一碗姜汤,让奴才赶着先给七殿下送来。”
李凌站起身,接过琉璃碗盛着的姜汤,送到荳荳嘴边,咕嘟咕嘟灌了下去。直把红衣宫监看得眼神发直,见李凌给她灌完,又殷勤地端上来一碗,李凌这才喝下,一抹嘴,把碗递给身边的小宫监。李凌被红衣宫监惊奇得目光瞧得毛躁了,瞪了一眼他,低吼道:“衣服呢?怎么不见?”
红衣宫监一迭声地应下,转身吩咐小宫监去拿衣服,心道:七殿下什么时候转性了?待人这么温存?李凌却摆手止住,红衣宫监忙半躬着身子侧耳听他吩咐,他顿了一下,道:“顺便找一身宫女衣服来。”
荳荳已从地上站了起来,闻言感激地看了一眼李凌。目光所及,李凌也正看向她。两人视线撞在一起,又同时回避开。荳荳心里一片迷惘,是谁推自己下水的?她明明记得有只手在自己后腰猛推了一把,自己才进宫几个月,哪里来的敌人?小凌子竟然是齐王殿下?他怎么会正好经过救了自己?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觉一切像笼罩在迷雾中,看不清楚、弄不明白。要是自己告诉李凌,不是自己失足落水,而是有人把自己推下水,他大概以为自己是说谎吧?荳荳想着,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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