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端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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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端午
鼎沸的笑语声、呐喊声从帐外传来,使荳荳几乎听不见水开的声音。烧得火红的铜炉架上是一壶玉泉山的泉水,壶嘴“嘶嘶”的水声响着,喷出乳白的蒸汽。
“这些女孩子家!”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黄衣老宫监边摇头,边蹒跚着奔过来取下火上的水壶。在触到发烫的提手时,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手指跳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取下了水壶。
荳荳这才将心思从帐外的热闹声中拉了回来,她抱歉地笑着,眼光停留在老宫监长满老茧被烫得发红的手上。
“你们这些女孩子家!”老宫监摇着头又说了一遍,用责备的神情望着荳荳。
荳荳窘笑着,伸手去接水壶,道:“苏公公,是我没留意。多谢您啦。”
苏公公一接触到她那清澈的双眸,就彻底败下阵来。他虽然还在责备,但语气已经缓和许多,“你们哪里知道这泡茶也是要讲究水温的,没烧开不好,可烧过了也不好。水面泛起鱼眼水泡,那是一沸,泛起连珠,那是二沸,火候也不到;要等到水波翻滚如浪三沸时,这样的水才能泡茶,要是再煮下去,水就老了不能喝了……”
荳荳听见他又开始唠叨了,脸上不由露出无奈的笑容,心里却在猜想:不知道这回他会说多久?她虽然一大早才来西苑临时设的御茶房帮忙,可不到一个时辰,已听了苏公公四回唠叨了。她望着他脸上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心里不无同情地想:他倒是个好人,可太爱说话了。也许是因为御茶房里太寂寞了,而他只是一个烧水泡茶的杂役太监。
苏公公没有觉察她的走神,他继续着自己的说话,“不讲究喝茶的人哪里知道这些规矩。万岁爷呵,那可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天生圣明,尝水品茶,口味可讲究的很。把沸过的水端上去泡茶,你就不怕万岁爷叫人打你板子,办你个欺君之罪?”
荳荳笑着问:“烧一壶水,还欺君之罪呀?”
“可不是欺君之罪吗?”苏公公认真地道,“先前苏学士外放,王荆公嘱咐取一瓮瞿塘中峡水与他,苏学士过了中峡才想起来,就势汲了一瓮下峡水给荆公,荆公用来烹茶,看了一眼就知道苏学士欺他了,那上峡水急味浓,下峡水缓味淡,只有那中峡水不急不缓、浓淡适口,最适宜泡茶了。苏学士可不是犯了欺人之罪吗?咱们要是把三沸过的老水给万岁爷泡茶,那可不是欺君之罪?”
荳荳听得云里雾里,苏公公讲得拉里拉杂,这讲欺君之罪呢,怎么忽然又冒出个苏学士、王荆公,听到后面,才明白过来。她笑着抿着唇,道:“原来是这欺君之罪。可真要谢谢公公提醒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挑帘进来的粉衣宫女,道:“养心殿值日的宁姑娘来了,怕是正等着公公的水呢。”
苏公公“唔”了一声,竭力睁大两只昏浊的老眼,果然看见养心殿的宁馨儿捧着个放着一盏白玉镶金茶盏的红托盘上走过来,忙笑着招呼道:“就估摸着宁姑娘该来了,这水刚滚三沸,泡茶正好。”
宁馨儿却笑着看着荳荳,道:“姐姐今日也来这里帮忙?怎么不出去看会子?一会儿池上有争锦标、水秋千,可热闹呢。”
荳荳也笑着答道:“忙完了这阵儿就去。”
苏公公一边殷勤地往茶盏中注水,一边问道:“万岁爷这会儿还在老娘娘那里吗?”
宁馨儿仰起脸道:“这会儿已起驾烟波致爽楼了,百官都在那里候驾呢。老娘娘、锦妃娘娘们往临水殿去了,等着看争锦标呢。”
苏公公点头,觑眼看了一眼荳荳,道:“既是这样,这会子倒不忙了。你就出去逛逛吧。”
荳荳闻言犹疑着,道:“这怎么成?给娘娘们的水还没烧好?”
苏公公道:“老娘娘晌午前从不喝茶,有御厨房给做的燕窝粥呢。至于其他主儿们——”他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帐外,道:“这么热的天,怕是早给娘娘们上了冰露,这会子想是还要不到热水。”
宁馨儿也点头,掩嘴笑道:“苏公公,您真快**精了。娘娘们的爱好摸得这么清!可不,刚才御厨房刚上了各色果露、冰水的,娘娘们才用过。”
荳荳还在迟疑,她倒不是不相信苏公公,可丢下他一个人独自在这儿,她有点过意不去。
苏公公看出她的心思,道:“不用管我,我这里应付得来。那些水嬉、龙舟啊,我年年都看,早没兴致了。倒是你们小女娃,希罕得紧!”
荳荳不好意思地笑了,心里盘算着,不如去找小玉儿,他在临水殿前照料贡花,这会子也该闲下来了吧?
临水殿前早已是欢声雷动,这座临时扎起的巨大彩帐被彩旗、花球装饰着,鲜艳夺目;帐前是一片茵绿的芳草地,茵绿的尽头,漫漫泛着一池碧波。极目望去,水波浩渺,水尽头、池对岸几行垂杨树下,系着各色小龙船,舞旗招引,上立着排排色衣军袍、铠甲分明的军士,陈设着旗鼓铜锣,想是为赛龙舟准备的。的22
苏公公还在烧一沸水的时候,太后已下了凤辇,踏着锦毯走过芳草地时,锦妃等妃嫔们已从后面匆匆赶上,锦妃走在最先,自然地伸过双手,要搀扶太后。太后略一摆手,挥去她的殷勤,兴致勃勃向着水殿走来。锦妃的脚步微微一滞,又继续向前走来。
帐前两侧都设着金盆数十架,上面摆放着各色时令鲜花,茉莉、素馨、建兰、朱槿、红蕉、栀子、石榴等竞相争妍斗芳,清芬之气溢满池岸。
太后从花丛间铺陈的大红锦毯上走过,她头挽高髻、上戴九龙四凤十二花枝的金镶宝石珠冠,身着一件石青色绣五彩翟纹的大袖缎袍,面容慈和、仪态高华。走过一片用红黄蓝三彩瓷盆围成的一个半月形花坛时,她略一驻足,道:“这些三清花不是七一才进上吗?”三清花是茉莉、晚香玉、夜来香三种花的合称,宫中以为这三色皆素白芬芳,最有资格供奉仙佛,所以起了这个清雅的名称。每年七月一日专司贡御,用红白蓝三色釉瓷花盆盛放,衬着雪白的花朵、碧绿的花叶,极为美观。
听见太后在发问,一个红衣宫监垂着头,轻手轻脚走近跪下,因为不知太后是否喜欢这花提前进上,他答得小心翼翼的,道:“回禀太后娘娘,今年花洞子房用了新法子,三清花都开得早。”
太后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看着众妃嫔,道:“这些花和莲花一样,都最适宜供佛了。”
妃嫔们脸上也都露出欣赏的笑容,馨嫔还凑趣道:“可不,今年地气偏暖,莲花也比往年开得艳,现在连三清花都提前开放,可见花儿们也知趣,知道太后娘娘和陛下驾幸西苑,都赶着来助兴呢。”
太后脸上的笑容更加深些许,道:“馨嫔这话倒让我想起个故事——”

馨嫔脸上的笑容更加娇媚,她正要开口说话,锦妃已温和地笑着道:“谁不知道太后娘娘最会讲故事了,娘娘今天可要赏我们一个,让我们也多长长见识。”
太后摆手道:“我生平最不会讲故事了,还是馨嫔的话让我想起则天大圣武皇后的一个事儿。”她沉吟着,半闭着双目思索着,周围静悄悄的,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脸上。
过一会儿,太后睁开眼睛,脸上笑容显露,道:“想起来了。”众人闻言脸上也露出欢欣的神情。
太后絮絮道:“据说,武后有年在长安,大冬天到上苑赏花,大雪天白茫茫的,连个绿叶子都见不着,一时生气,写了一首诗当作旨意颁给百花,让花儿们明早一起开放。”
周和妃问道:“那花儿们遵旨没有?”
太后道:“自然要遵旨。武后那时僭称大周神圣皇帝,皇帝的旨意怎可不遵?第二天武后带着众人来到,只见满园百花已遵旨盛开,可检点一遍,单单少了花王牡丹。武后怒牡丹不遵旨,就把它贬到洛阳去了。这就是今天洛阳牡丹甲天下的由来。”
锦妃堆着笑容,道:“还是娘娘学问大,今儿又给我们长学问了。”
馨嫔被锦妃抢了先,有些气鼓鼓,对着太后,却依然笑道:“原来洛阳牡丹还有这样的来历啊。娘娘还记得武后的诗吗?”
太后笑着摇头道:“那诗浅俗得很。武后别看是个女中丈夫,这学问只怕一般。”她侧头看着站在众人后面的颐嫔,那是她的娘家侄女,问道:“颐嫔,你还记得那首诗吗?”
颐嫔点点头,答道:“臣妾记得是首五言绝句: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催。”
太后点点头,道:“是这首。这还是你娘文清伯夫人那天进宫讲的,难为你记得。”她微转过身,问道:“今天这三清花是谁养出来的?”
红衣宫监道:“回禀太后娘娘,养花的是花洞子房的王子玉。”
太后道:“他可随驾?”
“就在这边伺候。”
答话间,一个绿衣年轻宫监从花架后转出,行礼如仪,道:“奴才王子玉给太后娘娘请安!”他说话声音很低,但极悦耳,众人都不禁多看他两眼。
太后眼光向下,见是个身着新绿衣袍的小宫监,年纪不大,眉目清朗、肤色细白,生得极为俊秀。她微觉诧异,这样头脸济楚的宫监在宫中也极为少见,怎么反倒埋没在花洞子房这样的冷衙门?她脸上带着笑意,问道:“这些三清花都是你养出来的?”
小玉儿答道:“回禀太后,也请教了许多内行人。催花原自有法,加上今年地气暖,三清花所以才提前开放。”
太后见他回答得清清楚楚,眼中露出赞赏的表情,又道:“你进宫几年了?师傅是谁?”
小玉儿踌躇了一下,道:“回禀太后,奴才进宫八年了,一直在乾清宫总管太监王贵门下。”
太后闻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王贵的养子啊。早听王贵说自己有个养子小玉儿,从小喜欢摆弄花花草草,原来就是你。”
小玉儿脸上依旧云淡风轻,默默行了个礼,垂手退到一边去。
红衣宫监上前,低声禀道:“吉时已到,请太后和诸位娘娘入殿!”
一时乐声大作,太后和众人踏着乐声的节拍,走进临水殿。
大殿正中摆着一张搭着明黄刺绣龙凤椅搭的紫檀御床,太后当先坐下。
众妃嫔眼齐望着太后坐下,又见抬手示意她们坐下,才各依尊卑次序坐下。锦妃贵为众妃之首,在东侧第一张椅子上落座,徐仪妃坐在东首第二,周和妃在西首第一,下面依次坐着穆颐嫔、杨馨嫔、容贵人、德贵人、佳贵人。
众人落座后,侍女们鱼贯端上御厨房备好的各式果露、冰水,用琉璃小碗盛着,送到各位妃嫔案前。
太后抬手轻轻用银汤匙搅了一下玉碗中的燕窝粥,皱眉道:“这甜腻腻的,怎么又端上来?”她看了一眼案上摆放的各式果露、冰水:雪梨浆、椰子酒、木瓜汁、酸梅汤、荔枝膏、梅花酒、莲子百合汤、乳糖真雪、绿豆水,用手指轻点一下,早有服侍的宫女把那盛着莲子百合汤的玉碗往前挪近。
太后轻啜了一小口,举匙笑劝,道:“你们也进些。这是西苑太液池才摘的新鲜莲子,比六七月采的要鲜甜许多。”
众人都举匙去尝莲子百合汤,更有人频频点头,小声道:“这鲜莲子真嫩!太后娘娘可真有品味。”
可惜这话声音并不太低,太后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西首最末一位的佳贵人,她脸上带着清纯的笑容,眼睛弯成两道弯月,颇有几分天真可爱之态。
太后记得她是户部尚书柳权的女儿,今年选淑进宫不久,她瞧着佳贵人左手执着的一柄金丝翠扇,道:“佳贵人这把扇子倒好看,上面好像有首诗?”她朗朗笑着,“眼拙了,瞧不清楚了。远远看着,字写得极好。”
佳贵人柳白苏正在啜汤,手里还轻轻摇着香扇,太后向自己问话,她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顿了一下,才答道:“太后娘娘过奖了。这扇子上是臣妾父亲写得一首端午的小诗,臣妾长日无聊,就把这诗抄在扇上。”的65
太后脸上露出感兴趣的表情,道:“哦,是柳尚书的诗啊。早听闻柳尚书是本朝第一才子,想必这诗定有兴味。佳贵人不妨念来让大家欣赏一下。”
众人见太后和佳贵人搭话,一时都停羹不食。馨嫔脸上似笑非笑,眼光仿佛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东首的锦妃。锦妃那张端丽明艳的面容上却挂着极为粲然的笑容,似乎自己也对尚书柳权的诗感到兴趣似的。
佳贵人恭谨地站起身,向太后施了一礼,又环视了一眼众人,左手举起翠扇,曼声吟道:“榴花角黍斗时新,今日天家酒满樽。云旗猎猎翻青汉,雷鼓嘈嘈映碧春。冲波突出天竞喧,跃浪争先波轻分。堪笑从云一鯫臣,却随蒿叶瞻龙门。”
太后微微颌首,道:“真不愧咏端午的佳作,也切合观渡之景,这是去岁端午柳尚书的写的诗吧?”眼光却看向颐嫔。
颐嫔躬身答道:“娘娘好记性!去岁端午,陛下让百官应制,柳尚书就以这首夺魁。”
太后点头道:“尚书的诗写得好,佳贵人这笔颜字也难得,妍秀端丽,颇有尚书之风。”
柳白苏微微一愕,太后这么看重她,可是她从来没想到的。她掩不住脸上的笑意,道:“太后娘娘如此抬爱,臣妾愧不敢当。”
太后的眼光却已飘向殿外,对岸的烟波致爽楼上,想必皇帝已和群臣联诗唱和了吧,她的笑容浮起,却有些神秘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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