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提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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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英华殿值日小凌子一路走来,荳荳一直是沉默的。她甩开小凌子拉她的手,却又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又把先生得罪了,荳荳懊悔地想,自己这个爱逞强的毛病再不改,一辈子可能都要在这宫里度过了。她垂着头,无精打采的,根本无心理会脸上露出喜悦笑容的小凌子。
小凌子笑着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她看看他,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想想自己,实在也没有好心情去什么地方玩。可是回去呢,面对云姑姑和吉祥公公,尤其是云姑姑那殷切盼她出息而失望的表情,她只觉头皮发麻,竟然不由自主点点头,答应同去。
七拐八拐的,连荳荳也被他走的这路绕晕了。她只记得进了一个废置的院落,穿过月亮门,就看到这片用乱石瓦砾砌成的水塘。说不上多美,尤其在这处处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后宫,它似乎和皇家的壮观华丽那么不调和。
只是一方水塘,水边载着几颗歪斜的柳树,可塘里的东西可就太美了,使得她竟情不自禁“呀”的一声,发出惊艳的欢呼。
不知是不是今年气候偏暖,水塘里的荷花先得地气,才五月初,各色红白花骨朵儿已竞相绽开,映着翠绿的密密遮遮的荷叶,格外鲜艳。在这宫里,她也不是没见过荷花,小玉儿的花洞子房里就有,养在青花瓷的大水缸里,等着到了花时给各宫送去。可那样的花再好也少了天然之美。而这一大片一大片的荷花荷叶自由生长着,风吹过,伏倒一片,那轻薄的花瓣也被冉冉吹开,像一位粗服乱头却风度俨然的美人。的8d
她迎着风立在水塘边,看着荷花。却不知人在看她。
李凌一直在看着她,五月一,宫中齐换纱衣。她穿着粉红的纱衫,白绫细褶裙,迎风而立,在他的眼中,恰似塘中的一枝出水鲜荷。他喜欢看她脸上露出喜悦天真的表情,在这群勾心斗角、争宠斗艳的后宫女子中,她似乎是一个另类。他知道她得病没有参加复选,知道她来内书堂读书是想去考女官,这些事情不用一天的工夫他就打听得清清楚楚。
可她身上却有些他说不明白的东西,她来内书堂学习是为了上进吧,可她怎么又会逞强去得罪教谕?难道这残酷的后宫还没教会她生存的虚伪吗?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得这么头破血流吗?他想不明白,可他却喜欢这些。在她傻呼呼地闯进英华殿时,他就喜欢上她的这种无知无畏了。对的,也许就是无知无畏吧。
他迎上前,跟她并肩站在水边,问道:“这里好吗?”
荳荳点点头,脸上露出艳羡的表情,叹道:“我真傻!都进宫这么久了,竟然没发现这个好玩的地方。要是早知道就好了。”
李凌轻笑:“真傻!你要是前几个月来,荷花荷叶还埋在泥里呢,一汪死水,有什么好看!”
荳荳只是笑着,觉得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像小玉儿,有时候自己迷糊了,小玉儿也这么骂她。她偷偷看了一眼他,他长身玉立着,一身簇新的绿袍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他的鼻梁真高,挺秀着,他的唇微抿着,划出一个优雅向上的弧度。她转过脸去,心里默想着,似乎以前在哪里也见过这身形、这姿态的。她低下头,却照见水波上映出一双人影,粼粼晃动着。
她清咳了一声,仿佛要用来掩饰什么,问他:“这么好的所在,你怎么找到的?”
“这地方吗?”李凌笑了一下,道:“我小时候就常在这里玩了。那时候这里还没废弃掉,三哥和我两个人在水边挖蚯蚓,用柳枝做成鱼竿,钓莲花莲叶下游来游去的小鱼。”他说话间,脸上露出一丝惆怅的表情,似乎这水塘勾起了他许多回忆。
荳荳越听越糊涂,小时候就在这里玩耍,看来他是自小就被送到宫里当太监吗?她想起小玉儿给自己看的顾况的《囡》诗,看来他的身世倒和小玉儿有几分相似。可他怎么和哥哥一起在这里玩?难道他哥哥也被送到宫里当太监了,兄弟俩怎么都这么悲惨?她望了他一眼,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难怪他会不开心,是在想他哥哥吗?不知他哥哥在宫中哪里当差?看他这么难过,大概兄弟俩现在是很少聚在一处玩吧。她想到这里,心中那点为他在学堂捣乱连累到自己的恼怒不免烟消云散了,反倒有兴趣细细回想他在学堂上讲的笑话。
她问道:“讥讽孟夫子的那首诗是你作的吗?”
李凌一笑,道:“我哪有这么大本事?那是冯梦龙《古今笑概》中收录的,好象是宋人写的。”
荳荳松了一口气,却又有几分失望,毕竟,小凌子有多大啊,那样的诗不是太难为他了。她又道:“那儒释道三教祖师的呢?”
李凌微诧,反问道:“你没听过这笑话吗?据说是唐懿宗咸通年间优人李可及的本事呢。他在懿宗面前做戏,自称三教论衡,把三教祖师都说成女子呢。”他又笑了一下,道:“我看你那么快答出《论语》的话,还以为你知道这笑话呢。”
荳荳想起自己说出“沽之哉,沽之哉,待贾者也”的话,虽说没念错字,可等待买者似乎也不是什么好话,倒像成了一件待卖的物品似的。她的脸不由泛起红晕来。
李凌见她羞颜微露,雪白的脸颊上沁出两片晕红,恰似白雪上涂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说不尽的妩媚嫣红。他自幼生长深宫,美女见得不少,可群花乱入他眼,见惯了反倒没有什么感觉,直到此刻,他才忽然间像发掘了美似的,心想原来她竟这么美。却别转过脸去,笑道:“真可惜,你没把贾(gu)读成贾(jia)字,不然这笑话可真闹大了。”
荳荳嗔道:“你还说!引人家上当,看人家出丑为乐。”
李凌道:“那别人怎么不上当?”眼神中闪过那熟悉的揶揄的表情。
荳荳急道:“你那时看着我,就好像——”她一时说不出那感觉,顿了一下,道,“就好像知道我会的。”
李凌大笑,转头看她,悠悠道:“可惜反连累了你——”
荳荳一想到受罚,脸上那欢快的神情也变得忧虑起来,微皱着眉头,发愁道:“可怎么办呢?真的晚上要提铃吗?你也要去墩锁呢。”

李凌掩住笑意,叹了口气,道:“没奈何,只好去了。”
荳荳道:“墩锁还好,起码在白天,那提铃在晚上,阴森森的,一个人在长街上走,想着就害怕。”她猛然想起昨晚遇到那个奇怪的人,身子不由微微一颤。
李凌察觉她的颤动,按住她肩膀,道:“别怕。我晚上来陪你好了。”
荳荳摇头道:“墩锁也好辛苦,你不用管我的。”她埋下头,好久才说出一句,“我也是自作自受。”
李凌微诧,睁大双目看着她,一时无语。
荳荳的思绪已经飘得很远,昨晚那个奇怪的人今夜还会在安善堂出现吗?但愿不要碰见他才好。她想的出神,竟没有留意月亮门外站着一个红衣艾虎补子的宫监微微对着欠身行礼,而李凌不知何时悄悄离去了。
真是骗人,荳荳懊恼地想,已经月上中天了,这是五月初四,月是上弦,纤纤一钩,挂在清冷的夜幕。她手里握着一个老旧褪色的紫铜铃铛,正步徐行走在东长街上,夜风微凉,比起雨天、雪天提铃真是幸福许多。她想着小凌子,他上午还答应晚上来陪自己,可自己在乾清门前等了半个时辰,连个绿影子都不见,倒惹得许多小宫监来来往往看自己,指指点点的。不就是受罚了呗,有什么好看的?她气恼着。
前面东首是承乾宫,再东面是佳贵人柳白苏住的永和宫,再往前是钟粹宫,荳荳默念着宫门上挂着的匾额,昨天看佳贵人,她走过这条路。她清了清喉咙,曼声呼道:“天——下——太——平——”
这是谁发明的提铃词,她想着,让一个心怀怨气受罚的小宫女喊出“天下太平”,天下就真能太平了吗?真正可笑。
快走到绛雪轩了,荳荳的心一紧,初春的这里好美,粉红、雪白、绛红的各色樱花盛开,风一吹过,花瓣如雪花飘落。可此刻她却没有心情去回味那动人的美景,她记得昨天,昨天就是在这里,再往东拐,往安善堂的路,她遇到那个奇怪的人,说着奇奇怪怪的话,什么“黄泉”、“怨恨”呀。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向那东头的小巷望了一眼,黑夜沉沉,小巷没有亮灯,漆黑一片,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人影。她悬着的心似乎又放回胸膛,可那么漆黑的巷,像一个幽深的黑洞,谁知道忽然间会窜出什么妖魔鬼怪。她的心“咯噔”一声,几乎忘了自己的唱词,心里犹豫着,把小玉儿喊出来吧,让他陪着自己。可一瞬间她又想起小玉儿今晚不在花洞子房住,他被义父王贵叫到养心殿去了。
忽然衣裙刷地打开,蓬蓬的九幅罗裙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雁,荳荳低头看裙,哪来的风吹动了衣裙。蓦然间,风似乎向着自己吹来,她抬头看前方,一个黑影裹着冷空气从一团同样漆黑的小巷中扑来,她吓得大叫,拔脚想跑,慌乱中裙子绊住鞋履,摔倒在地上,灯盏、铃铛都跌落在砖石地上,铃铛敲击着地板,发出清亮的鸣音。
“别怕!是我!”在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扶她。
在惊慌中,她听不出来人的声音,依然问:“是谁?”
“我——小玉儿!”是柔和安静的声调。跳动的火苗突然在眼前出现,露出小玉儿白皙和善的面容。
荳荳这才松了一口气,看着他熟练地捡起灯盏,把火折子送到灯内的蜡烛引线上。虽然灯火有些昏黄,可毕竟重新看到了光明。
小玉儿道:“我扶你起来。”
荳荳这才觉得身下有些凉,自己还坐在地砖上呢,她羞赧地报一一笑,扶着他的手臂想要起来。
忽然她“哎呀”叫了一声,皱着眉头道:“我起不来——”
小玉儿没有说话,把灯盏靠近她,她半褪下小腿上系着的白色绸袜,看见脚踝处有一块红肿。可能是刚才摔倒在地上,磕到青砖了。
小玉儿眼中闪过抱歉的神情,他没有说话,慢慢伸手过来,按住她的脚踝,轻轻揉着。
荳荳的脸上露出羞窘的神色,虽说小玉儿不是什么外人,可毕竟这样做——她扭过头去,像是为了消除窘意,问道:“你不是去养心殿帮忙了吗?”
小玉儿道:“我听义父说,你今天闯祸了,被罚提铃,就回来看看。”简洁的话里似乎不带一丝温度。
可荳荳能感觉到他的关怀,她嚅嚅地道:“你知道了?”
小玉儿点点头,手下没有停止,半天没有说话。
荳荳却怯怯的,她想,他都知道了?他知道小凌子吗?知道自己是被小凌子连累的吗?不知怎么,她在小玉儿面前有些心虚。
小玉儿却开口了,“你以后不要去读书了,看来这条路走不通的。”
荳荳点点头,露出怅惘的神色,不读书,自己怎么回家?可才读了两天书,就把教谕得罪了,看来的确不适合再去了。可自己该怎么办?也许该去求求柳白苏,到她身边去做侍女,也许到了年限,她会为自己求情,放自己出去?
茫然间,她听到小玉儿说:“好了,你站起来走走!”她顺从地被拉起来,向前走了几步。
小玉儿这才道:“都怪我。急着出来,撞着了你。”
荳荳摇头,弯腰捡起铃铛,听见小玉儿道:“明天万岁、老娘娘率各宫嫔妃、文武大臣到西苑看赛龙舟,你也去吧。”
荳荳惊异地道:“我也去?”
小玉儿道:“义父说,明天御茶房还缺一个帮忙的宫女,你可以去。差事很闲,有的是时间看龙舟。”
荳荳的脸上露出向往的表情,道:“你也去吧?”
小玉儿道:“我也去。水殿前摆放的贡花需要找人照料。”
荳荳点点头,道:“龙舟,赛龙舟吗?记得我小时候瘦西湖上就有龙船竞渡的比赛,好热闹!”她的思绪似乎回到那遥远的过去,自己牵着父亲的手,扶着桥头的石墩,踮着脚向湖面的龙船看去。一排排的两头尖尖的龙船,安放着鲜红的牛皮大鼓,锣鼓声中,水手奋力向前,乘风破浪前行。岸上、桥上呐喊声响彻湖面四周。宫中也有这样欢乐的景象吗?她自问,心里充满着疑问。可不知怎么,她的心有些微的不安,这是从没有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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