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魅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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荳荳被小玉儿拉住的时候,还惊魂未定。在打翻灯盏的那刻,黑暗中伸出一只手,将她拉着就跑。她几乎又要尖叫出声,却听耳畔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别出声,是我。”那是小玉儿的声音,她喘息稍定,在黑暗中跟着他向长巷深处跑,跑啊跑,直跑到心都跟着怦怦乱跳,小玉儿才带着她停下,她抚着胸口,眼睛向四周打量。这是一个逼仄的拐角,两面透风,却总算摆脱那叫着“媛儿”怪异的人。
她试着探出头,想看看那人还在那巷中吗,却被小玉儿拽住,道:“别看。”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决,冰凉的五个手指紧紧勾住她的手,像是自己一松手,她就会在空气中消散似的。
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传到她的身上,荳荳回头看他,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的面色似乎愈发如玉苍白。
她抬手要摸他的额头,低声问:“小玉儿,你病了吗?”
他侧开脸,避过她的手,只摇摇头,心头却泼天蹈海似的兜起刚才的情景:虽然是在昏暗的月色下,他却看得很清楚,那穿明黄软缎衣袍的男子正是当今的天子,他的手扯住荳荳的衣带,在她耳畔呢喃低诉,那一刻似乎掩去至尊天子拒人千里的威仪,还原了一个男人至情至性的本色。他怎么会认识荳荳?他又怎么会在这里?小玉儿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的问题,可看着她如花的纯真容颜,他又怎忍心把这一切都告诉她呢,毕竟他知道,她的心愿只是想在这宫里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
远处传来提铃声“天——下——太——平——”,已经起更了,云姑姑在屋子里等得有点心神不定,荳荳怎么还没有回来?她放下补好的衣衫,不安地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两步,忽然听到门外有细碎的声音,她从屋内出来,站在院子当中,侧耳细听声音所自,“咕——咕——”,却是梨树下荒丛中草虫的鸣叫声,她提起的心又沉沉落下,夜风甚寒,她转身欲回屋,墙外却传来一个女子急促的尖叫声,荳荳?她的第一个浮现在脑海的念头竟然是她的名字,她的心蓦地一颤,开门冲了出去。
寂寂的长巷,像是被打破了琉璃灯盏的森罗殿,阴森沉沉;月亮在云雾中缓缓爬行,一直不肯露出她皎洁的芳容。那一声尖叫竟是戛然而止,空气中静得连一丝回音都没有。
她的心微微缩着,不会是荳荳吧?她不会出事的。她自我安慰着,耳畔却分明回荡着那一声尖叫……
远远的巷口亮起一盏灯火,移动着,渐渐地走近,那是一盏明瓦四檐的大宫灯,烛火煌煌,照亮了两边的红墙琉瓦,灯影下,款步而行的,竟是那一身软缎黄袍、丰神伟仪的至尊天子!
她的腿不知怎么软下来,跪在了门槛前,道:“万岁爷!”这一声叫得如此苦涩,为那曾经青灯寂寂、至死遗恨的女人。
李冽垂目凝视,这两鬓斑白、皱纹横生的老宫女似乎勾起了他无穷的回忆,他“唔”地一声,道:“是云嬷嬷吧?”
云姑姑的头垂得很低,气喘着,似乎神思不属,答道:“万岁爷还记得老奴?”
怎么能忘记呢?李冽轻轻喟叹着,满目的桃红柳绿,让他以为永远都会把“媛儿”忘记,可一个捧着鸳鸯茉莉的小宫女却轻易地把他尘封记忆里最不愿触及的往事都翻腾上来,那仇十洲的《花下美人图》,那捧砚磨墨的长身女子,那多情温柔的眼波,曾令少年的他痴狂着迷。媛儿,那个聪慧的侍女,是他第一个身边人,在他挥毫练字时为他打扇,在他骑马射箭后为他端来梅汤,她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女人,而他亦曾发誓她会是唯一的女人。他痛苦地记起,他曾在母后面前咆哮,只为她争得皇后的名份。母后却冷冷看着自己,那眼神竟不像是从前一个慈母对待爱子的温柔,他记得她的话,“皇帝!”她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清冷,提醒着他已不再是那个可以偶尔任性在母亲身边撒娇的孩子,“金媛是罪臣的子女,是奴婢,她在你身边服侍已是莫大的恩德,难道还要叨非分之福吗?”
他那年才十八岁,初登大宝,根基未固,皇叔融钰却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叛乱,母后迅速召英国公、大将军严吴门的女儿和魏国公之子、兵部员外郎杨起复的女儿入宫备选淑女,在母后的授意下,他把玉如意递给了严氏、把绣荷包给了杨氏,亲手签下封她们皇后、锦妃的诏书。
母后还是慈爱的,她为了照顾他的感受,特意封金媛为谦嫔。这已是罪臣出身的奴婢能得到的最好封赐。可——也许裂痕就是从那时开始,金媛的梦想是通过改变自己的身份进而清除全家罪臣的烙记,可他不能给她,她口出怨言。而那时前方战事正紧,皇叔的叛军势如破竹,他的皇位甚至都难以确保不坠,他开始怨她的不体谅他的辛苦,虽然嘴上没说,却往严后和锦妃的宫中跑得更勤了,皇后和锦妃都是世家出身,能书善画,而金媛少小遭逢家变,即使《三字经》、《百家姓》这些浅俗的文字都是出自他的传授,他写了好字,她只微笑着在旁磨墨,却不知道为什么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欣赏仇十洲的《花下美人图》,她却只会说“画是死的,人才是活的”之类的话。她像个大姐姐似的照顾他,可也派人探看他的行踪,只要知道他在皇后、锦妃处就跑来大闹,而皇后、锦妃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只是那笑容在他眼中有点刺心,似乎在嘲笑他堂堂的君王怎么会宠爱这头发散乱、钗环委地泼妇般的女子。他袖手不理她的胡闹,心里暗暗怨恨他给自己丢了脸,可她却把他的沉默当作纵容,愈发得意,竟然伸手要打皇后,这是从古未有的事,他起身拦她,力气大了些,一把把她推在地上,她叫着皇帝的小名,道:“你好——”身下,似有天边的红霞殷殷,染红了半幅裙裾。

她小产了,他为了安慰她,封她为谦贵妃,位于锦妃之上,可她的怨恨却像生根的野草,无边无际地发芽。每天总是独自坐在窗下,手中拿着一把剪刀,铰着金丝箩筐中盛着的各色鸳鸯香囊。她竟是疯了,有一次竟携着剪刀到慈宁宫给母后请安,跪下的那刻,利剪从袖中滑出,落在那柔软密实得能没住脚踝的红线毯上,竟使得母后那常年温婉的笑容久久凝滞在脸上。
李冽抬头看着安善堂这破旧的木扉,这里就是她最后的歇息之所。利剪事发,母后大怒,要赐她自尽,在自己的苦苦哀求下,金媛被送到安善堂禁锢终身。云嬷嬷曾是她身边最贴心的老姑姑,随她一起来到这里,一直到看着她死去。
他想到这里,身子微微一颤,道:“谦妃临终时没说什么?”
云姑姑跪在地上,听到这句问话,那些痛苦的记忆一下子兜上心来,在安善堂住的日子不再是以往的锦衣玉食,事事亲力亲为,还要看人脸色,谦妃在抑郁中病倒,她却找不来太医给她诊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像一朵鲜花逐渐枯萎。临终的那夜也像今晚,月亮昏黯无光,凉风吹着纸窗沙沙作响。谦妃那久病枯黄的面容上却露出解脱欣然的表情,她挣扎着举起枯瘦的手臂(那手臂曾经丰腴的只绾得下镶金粟红玉缠臂环),用尽所有的力气,将一方雪白的帕子覆在自己的脸上,她的怨恨、她的痴情,霎时都凝结在这微微颤动的帕子上。
云姑姑的泪水从眼眶中止不住地流下来,她却只能看着那方帕子从微微颤动着直到纹丝不动。她掀开谦妃的帕子,看见她的面容温婉秀美宛如生前,却已是久久停止了呼吸。她的恨、她的怨,她都曾陪她经历,她只是任性的,是轻狂无知,以为天子的爱情就像花洞子房里永不凋谢的太平花,却不知只要搬出屋外,一点点小小的风吹雨打,就能让花朵霎时冰消。
她跪着,膝下是冰冷坚硬的石磨地砖,谦妃死后,她去找皇上请求厚葬谦妃,却被锦妃的侍女拦住,等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安善堂,谦妃的尸体竟不见了。四处打听,才知道皇后请示了皇帝,着人将谦妃抬到宫人斜草草埋了。她在坟旁哭了很久,心里充满了不平和怨恨,金媛好歹曾是贵妃之尊,死后却一口薄棺,寂寞无人问。她带去的纸钱青灰四起,在空中升腾着,久久打着旋儿,像是在呜咽她难言的怨恨。想到这里,她的眼圈红了,道:“谦妃娘娘临终前没说什么,只是将手帕盖在脸上就薨了。”
李冽的面色不禁一变,他蓦地记起一件往事来,少年时在重华宫读史书,读到宋文帝结发皇后袁氏因为怨恨文帝宠爱潘淑妃,临死前文帝看她,乃引被覆面,不愿面对视疾的文帝,文帝后来追悔莫及,悼痛不已,诏前永嘉太守颜延之为哀策文,丧礼也备极哀荣。自己对文帝的行为不以为然,以为死后哀荣不如生前对她好些。当时金媛还在左右,就讲给她听,金媛还开玩笑道:“如果千岁爷以后负了奴婢,奴婢也要像这位袁皇后一样,就是到了泉下也不愿再见您。”他却大笑,想起以前给她讲的汉武帝李夫人临终因姿色减损不愿见武帝的故事,答道:“你哪有这样的怨气,我看顶多也就是怕自己病了不好看,想给我留下美好的印象。”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她果然做了。
他问道:“谦妃葬到哪里了?”
云姑姑冷冷道:“万岁爷怎么可能不知道,听说当时皇后请示了陛下,让抬到宫人斜埋了就好。”
李冽一惊,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自语道:“皇后没有问过朕。”
云姑姑也听得奇怪,只是皇后去年已薨,这事到底谁是谁非也无法再弄清了。李冽的心中却觉得一阵阵哀痛,皇后竟瞒着自己将金媛草草葬了,好歹她曾是谦贵妃,是他曾爱过的女人;一时不觉怒气上冲,心道:“皇后好大胆!瞒着朕做这样的事!”他却又猛地记起皇后也死了,已是孤零零躺在明陵巨大棺椁中的孝元皇后,死者已矣,她和金媛的怨忿纠葛又何必再追究呢。他叹口气,转身,对一直提灯不语的王贵道:“回宫吧。”霎时间,凉风袭身,只觉人生的一切繁华和情爱都索然无趣,一时意兴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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