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内书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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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内书堂门口,荳荳步子迟疑起来,她手指轻轻拂过蓝底白花的包袱,那里面是云姑姑一早给她备好的课本——《女诫》。昨天回去后,她没敢给云姑姑说被罚的事,毕竟云姑姑那么期望自己能在内书堂读好书,早点出息。想到这里,她的头不觉垂下去,有点无精打采。
猛然肩上被人一拍,她惊地回头,见那养心殿的娇俏宫女宁馨儿站在自己身后,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满面笑容道:“还是王姐姐来得早啊。”荳荳听到这样的称呼,不觉诧异,想起昨天她在教谕面前的乖滑表现,心里难免觉得有点不舒服。
宁馨儿却仍旧笑容宜人,道:“王姐姐难道还在生气?其实昨天姐姐根本没有必要在先生面前逞强吗?服个软,先生肯定就高抬贵手了。”荳荳依然不吭气,宁馨儿索性抓住她的手,摇晃着,道:“我昨天可是冒着被先生发现的危险给姐姐使眼色呢,可惜姐姐没理会呢。”
荳荳愕然,她回忆昨天的情景,道:“我没看见呵——”
宁馨儿笑着道:“就是,姐姐没看见,我可是拼命使眼色呢,差点被先生发现。”
荳荳这个人就是心软,她的手臂被宁馨儿晃得酸疼,只好道:“好了,我又没怪你——”
宁馨儿听了,笑若花开,亲热地道:“我就知道姐姐大量。今儿先生讲《论语》呢,咱俩快进去吧,迟了怕不好呢。”荳荳正觉胆怯,见宁馨儿要陪自己进去,自然依允。
坐在昨天的位子上,荳荳的心还有点忐忑不安,她抬头看了一眼教谕,见教谕坐在书案后的高脚太师椅上,手中捧着一本《论语》,正咿咿哦哦念得不亦乐乎,大概没有闲情管她吧。她这才放下心来,却想起自己以为今天还讲《女诫》,并没有带《论语》来,如果先生责怪的话,又该怎么办呢?她正暗自后悔没把书带全,宁馨儿已把自己的《论语》往书桌中间推了推,刚好两个人都能看见。
她感激地看了宁馨儿一眼,低声正要道谢,却见宁馨儿的眼睛忽然圆睁,双目不瞬地看着门外。她顺着她的眼光向外看去,神情也是一怔,心道:这不是英华殿值日的小宫监吗?他怎么来了?又猛地记起,昨天在英华殿他问自己明天可来上学的,原来是有备而问呵。
他依旧头脸济楚,笑容满面,却比昨天妆扮得更加鲜明:穿着一身簇新的墨绿纱袍,腰间挂着一条宝蓝色碧玉双钩如意绦环,连手里摊开的一本《论语》都要比别人的崭新阔白许多。却也不多话,叉着手给教谕作了个揖,道:“英华殿值日小凌子给先生请安!”
荳荳闻言才知这小太监叫“小凌子”,却听宁馨儿在旁边喃喃自语道:“小凌子,难怪他叫这名字?只是他为何这身妆扮?”荳荳回头看她,她却失言似的用书掩住口,不再作声。
教谕一时也有些目眩神迷,这么头脸济楚的美少年宫中并不多见,他心忖着,这少年以前虽没见过,但瞧这身装扮,不是皇帝身边的御前牌子,也必是哪位大公公的得意腹心,想到此,他的脸上不由泛起些许微笑,点点头,道:“快找个位子坐下来。这就该上课了。”
这么和气的语调出自教谕之口,还真是令人惊诧。众人不觉都抬起头,用既羡又妒的眼神看着这新来的小宫监。
这叫“小凌子”的小宫监倒也不客气,略略扫视全堂,眼睛陡然一亮,径直走到最东首的一张书案前坐了下来。
荳荳直觉身边有人坐下,她一侧首,见小凌子微笑着坐在她身旁的小杌子上。虽说太监并不是真正男人,可后宫依然严男女之防,即使教书,也是太监聚在一起,宫女团在一堆。他这样大咧咧坐在几个宫女之中,还真是有“鹤立鸡群”之感。
荳荳侧着身子坐着,尽力想避开他远点,他这么不避嫌,可她还是要名声的。只是这书案狭小,虽然竭力躲避,却还是只有两三指的距离。
他竟还凑过来,笑问道:“今天讲哪一章?”
荳荳低下头翻着书页,假作没听见他说话。却还是宁馨儿笑着答道:“先生昨天说讲《阳货》一章。”
却听教谕清清嗓子,大声道:“今天讲《论语•阳货》一章,大家先大声颂读。”
只听下面一阵乱哄哄的声音,有读“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的;又有读“乡愿,德之贼也。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的。有的读了有了解悟和学友讨论析疑的;有的却一顺读去却不知所云的。
教谕见一片沸腾闹乱,挥手止道:“停下!这样读去,终无长进。不如我来发问。”闻言又都渐渐安静下来,有跃跃欲试看着教谕,也有怯答的低下头生怕教谕注意到。
这《论语》自然是较为简单的儒家经书,荳荳在家时跟着兄长读过,这会儿虽不惧教谕提问,但想到自己第一天上课就得罪过教谕,还是谨言慎行的好。于是也低下头,假作翻书。
手上翻着书页,耳朵却没闲着,只听教谕问:“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在宫中该做何解?”
这话倒问得稀奇。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话历来受女子诟病,或有人以为孔子亦有母亲,必不至于如此诋毁女子,故强作辩解,将“女”字解释为“汝”字,“汝子”则用来指代孔子的弟子,这句话也就成了孔子在语重心长地教导他的弟子要学会和小人相处。但这些解释,大多难圆其说。
可这教谕问得倒有意思。后宫中自然多女子,又多阉人。且人皆以阉人为小人,所以这后宫中必然是“女子与小人”聚集之所。可令人奇怪的事,教谕自己虽说曾是一介青衿,可入宫来做教谕,已是阉人身份,也就难免入小人之列。他这话总不见的是用来骂自己才是。
她想着觉得奇怪,一时倒不知这问题该做如何回答。却见教谕因众人皆不言,已是不耐烦,早早指了个宫女起身回答。
她见教谕的手指指向自己这边,心里难免慌乱起来。正低着头,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孔圣人说女子与小人难教养,以为亲近则不庄重,远离则会被诟怨。这话实在应引起女子警惕才是。”
她抬起头,惊诧地看着说话的人,却原来是宫正司尚衣局的小女官,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却因说话激动泛起一丝潮红,只听她道:“如先祖高皇帝谕旨所示:‘治天下者,正家为先。正家之道,始于谨夫妇。后妃虽母仪天下,然不可俾预政事。至于嫔嫱之属,不过备职事,侍巾栉;恩宠或过,则骄恣犯分,上下失序。历代宫闱,政由内出,鲜不为祸。惟明主能察于未然,下此多为所惑。卿等其纂女诫及古贤妃事可为法者,使后世子孙知所持守。’我辈既忝列后宫职司,已是荣于乡里,则应遵循高祖皇帝圣谕,守女诫、遵内训,服劳宫寝、祗勤典守而已。”
这话说得倒堂皇。难得的是她把太祖高皇帝的圣谕都背得熟溜,众人不禁都高看她一眼,教谕闻言也是频频点头,手放在光滑的下颌上,作捋须状,神情极为欣然。
却听一声长笑打破一片荣光中的静肃,且这笑声甚为响亮,震得众人心神一怔,纷纷回头向发声处望去。荳荳则睁大双目看着身边的小凌子,心中着实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发笑。尚衣局的小女官虽然解释得油滑,可她能引经据典背出圣谕来,见得也是下过苦功的。何况教谕看上去也是十分赞赏,他又何必捋虎须,自找责罚呢?

教谕自是也听到他的长笑,面色不由一变,待看清是那刚刚迟到的绿袍宫监,心里不免踌躇起来,他这么大胆放肆,莫非是有所依恃?思绪正流转间,却见那小凌子已振衣而起,大声道:“真正可笑!圣人的话也不见得句句圣明,我看这话就不通!”
此语一出,四座惊诧。他却环顾左右,侃侃道来:“《孝经》云: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又云:人之行,莫大于孝。可见圣人也是极为重视孝道的,他又怎会说出女子与小人难养这样无亲无尊的话来?若女子与小人同列,则圣人呼其母为何?呼其祖母又为何?”的b7
这话也在情理之中,何况历代早有人质疑此句真意,倒也不为奇论。可他偏偏是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人,见众人低头思索,有所服膺,又道:“况且孔圣人本是女子,又怎么会说出诋毁女子的话来?”
荳荳闻言大诧,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他的前几句辩言倒也有几分道理,可忽然却说孔子是女子,这可真成疯话了。想到教谕会为他目无圣贤而大怒、众人会为此嘲笑于他,她不觉暗暗皱起眉头。她虽和他只有一面之缘,可也并不想看他出丑受罚的。
众人的反应倒有大半和荳荳起初的反应相同,继而就有人狂笑起来、指指点点、口出嘲语。他倒是面色如常,只略扫了一眼众人,却瞥见那安善堂的宫女王豆蔻向隅独坐,眉头似有忧色。心中微微一动,暗道:“她心地倒好。”头却仰得更高,笑道:“这有什么好笑?岂知不但孔圣人,连如来佛祖、太上老君也都是女子呢!”说话间,眼风一扫,见教谕面色如铁、众人惊愕,笑容更加莞然。
读了半天书,众人早已是神思困倦,却有这么一位不怕死的老兄出几句惊人之语,还真是解颐消乏不少。再偷眼看教谕脸上神色不定,一时半会还不会发火,就有人凑趣问道:“如来怎是女子?就是庙里作女相打扮的观世音菩萨都是男身所化呢!”
小凌子也不向发声之人看去,笑答道:“《金刚经》云:敷坐而坐,若非女子,何必烦请丈夫先坐而后儿坐呢?”这是故意在曲解经文,敷坐而坐,都是佛法中打坐说法的坐姿,“敷坐”指自敷坐具于座,“而坐”则指端身正住,一念不生,所谓身体及手足,静然安不动,其心常澹泊,未曾有散乱也。他却巧妙地借用同音来嘲弄佛祖,要知道古代女子礼教最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若非遵守三从,又何必让丈夫和儿子先坐呢?这话说得风趣,听懂的人不免一粲。
却听又有人发问:“太上老君相传是春秋周朝史官,姓李名耳,既是朝廷命官,又怎么会是女子呢?”
“《道德经》云: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若非女子,又何必害怕怀孕呢?”问得快,他答得倒也快。
听到这话,那些年轻的宫女脸上不由露出羞窘的神色。荳荳却低头默想,不知他接下来如何巧辩孔圣人也是女子呢?必是也出自哪部经典,可哪句话可用于此处解释呢?
早有性急的人把疑问问出,他这回不像前两次出口即答,却有三分张致,道:“孔圣人自然也是女子。”说到这里又笑笑不语,目光却看向几案上摊开的那本《论语》。
荳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猛地惊悟,脱口而道:“《论语﹒子罕》有云: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她话一出口,立即惊悟掩口,脸上却飞上两朵红云。子贡对孔子说:“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孔子就回答说:“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这里的“待贾”是等待一个识货的商人来买,而小凌子则把“待贾”曲解为女子“待嫁”;自己一个女子,无意中说出这两个字来,可真是够窘的了。
她偷眼看了一眼小凌子,看他目光灼灼凝视着自己,神色间似有叹赏之意,她忙转过头,垂首看地。
却听一声巨响,众人急急转身看去,只见教谕的书案上笔砚乱飞,墨汁也淋淋漓漓流了一桌。原来是教谕愈听愈怒,终于忍耐不住,伸出手掌在书案上拍了一下。
毕竟教谕是多年习读孔孟圣贤书的老夫子,这会儿见这小宫监拿圣贤明训取乐,竟还有人应和,再也忍耐不住,指着他道:“放肆!堂堂学府,人人皆应以圣人为百代至圣先师,你们怎敢出此轻渎之语!”
荳荳闻言大惊,自己这逞才使性的毛病怎么老是不改,这下又得罪了教谕,只怕当女官的梦想就会就此破灭了。想到这里,她不觉心灰气丧,垂头不语。
众人见教谕发了怒,也不敢多言,讪讪地回到原位坐下。倒是小凌子丝毫不改笑颜,道:“圣人又怎样?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这首诗一句一句都是针对亚圣孟子之言的。《孟子》中有一个寓言,说有一个乞丐,他有一妻一妾,可既然是一个乞丐,饭都吃不上,怎么可能有两个妻子呢?孟子还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人天天到邻居家去偷鸡,可邻居家哪来那么多鸡,天天给你去偷?这些话都是胡编乱造,可见圣人的话也有靠不住的。况且儒家都是推崇“尊王攘夷”的,那当时周朝天子尚在,为什么孔门的弟子们却纷纷到各诸侯国游说,这不是目无君主吗?的49
教谕听得此言,更是激怒攻心,大声叱道:“可恶!孔门弟子怎能如此诋毁先贤?为贤者讳,为尊者讳,莫非连这些做人的纲常都不要了?”他愈说愈大声,飞沫四溅,竟似狮吼,震得众弟子都一惊,纷纷低头避其锋芒。
那养心殿的宫女宁馨儿却在暗暗摇头,教谕可真是大胆,难道不知道所骂之人的身份吗?再骂下去,只怕会出事。的4c
却听教谕指着小凌子道:“你不必再听课!我也教不了你这样的好学生,倒是去墩锁自在些!”又指着荳荳道:“你也真可谓屡教不改!也去提铃!”
刑罚一出,众人都是大惊失色,只因宫人、内侍们在各色刑罚中最惧此二项,提铃是警夜的一种刑罚,夜色沉沉,宫禁阴气森森,让受罚的人彻夜提铃行走,真正可怕;墩锁则是把受罚的人锁在一个大石狮子旁边,锁链极短,让人是蹲也不成,站也不成,极为难受。所以听到这两种刑罚的名字,宫人无有不惊惧变色的。
幸好荳荳进宫时间不长,还不清楚这种刑罚的可怕,想到教谕派自己去提铃,这名色倒好听,唐明皇当年在蜀道夜雨闻铃,思念马嵬坡“宛转蛾眉马前死”的杨贵妃,让乐官创作了《雨霖铃》一曲,真正可传千古,想到这里,她倒觉得提铃虽苦,大概也是一件不失风雅的事情。
倒是宁馨儿很难置身事外,她张张嘴,又合上,又张开,急切地道:“先生,不能罚呵——”
教谕大怒,斥道:“竟敢为他们求情不成!再敢多言,一起赶出去!”
小凌子听到这里,反倒笑了,他转身拉起荳荳,一言不发走出书堂。
身后传来宁馨儿急切的声音,似乎还有争执声。
荳荳侧头想要往里张望,手却被小凌子拉着,身不由己随着他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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