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魅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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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月上中天,荳荳提着一盏缀梅缕金小红纱灯,独自行在东长街的长巷中。夜风微凉,烛火闪烁,她看了一眼手上精致的宫灯,出自佳贵人柳白苏所赠,心里不由地回想起适才在永和宫的情景。
永和宫,在西六宫之中,与锦贵妃居住的承乾宫仅一条短巷相隔,前殿住着本宫主位——周和妃,后殿名“同顺斋”,赐给佳贵人居住。柳白苏携着荳荳的手,穿堂入室,在前殿经过,没见着周和妃,问道:“和妃呢?”
早有一个小宫监趋前禀道:“和妃娘娘去翊坤宫徐娘娘处闲话,说是用了晚膳方回来呢。”
柳白苏才在养心殿惹了一鼻子灰,对荳荳道:“也好。省得还要行礼,咱们自己吃也自在些。”
那小宫监见她对和妃语出不敬,不知在哪里受了气,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欠了身道:“奴才去吩咐给主儿摆饭。”的02
柳白苏拉着荳荳的手,也不理他,径直走到后殿她的住处。
同顺斋是五间阔室相连,黄琉璃瓦硬山式顶,双交四碗隔扇门四扇,中间两扇外置风门,门外摆放着艾蒲、葵花、石榴、栀子等应节时新盆花,凉风一吹,倒也花枝招展、芳香四溢。
柳白苏板着脸,也不理会出来跪接的两个侍女,进了殿内,向东径到她日常起卧的东暖阁,倒是荳荳怕失了礼数,对那两个侍女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只是自己被柳白苏拽着,身不由己,跟着她一阵风似的旋到东暖阁。
柳白苏自在一张铺着金丝竹席的螺钿彩漆楠木床上坐下,又指着一张描金雕花紫檀木椅让荳荳坐,荳荳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以前虽说她是尚书小姐、自己只是县令之女,但都是官家小姐,又有着亲戚关系,彼此自然不用太拘礼。可今日自己是安善堂一个无品无级的小宫女,她是皇帝亲封的佳贵人,已是主奴有别,她现在心性又摸不准,万一翻脸,自己何必自讨没趣。
既是这样想了,她心中的主意也就拿定,回身见侍女用朱漆螺钿葵花托盘捧上两盏钧窑瓷盖碗香茶,就伸手接过,先给柳白苏取过一盏,放在床中安放的小桌上,道:“佳主儿先喝一杯茶润润喉咙吧。”
柳白苏眼睛盯着她,嗔道:“怎么还叫我主儿?我们还是像以前称呼才好。”
荳荳笑着道:“主儿身份不同往日——”
柳白苏叹道:“什么身份?众人看着是主子,不过是地位最低的主子罢了。”贵人之上有嫔、妃、贵妃、皇后,之下才是才人和选侍,只是今上从未立过才人、选侍,她这贵人的确是众妃嫔中地位最低的,难怪她会有此一叹。她伸手端起茶杯,轻咂了一口,回眼看见侍女还站在阁内,道:“你先出去,我叫你再进来传膳。”
侍女躬身行礼退出,柳白苏继续道:“虽说都是皇帝的妃嫔,可官大一级压死人。刚才在养心殿你也瞧见馨嫔那狂样,什么吃扬州菜,她又不是扬州人,吃什么扬菜?定是她拦着陛下不准见我。”她低头吹了一口茶上的浮沫,道:“在这宫里也不好,和妃是正经主子,奴才们凡事都看她眼色行事,连吃个饭,都得在她面前立个规矩。”
荳荳记起刚才她对小宫监说和妃的话,道:“主儿刚在小太监面前的话说得不好。”
柳白苏抬头看她一眼,道:“管他呢。”荳荳见她不以为意,也不好再劝她。二人一时无话。
门外侍女的声音,“回主儿,晚膳已经备好。”
柳白苏拉着荳荳的手,道:“难得来一次,你也一起用吧。”
荳荳笑道:“主儿忘了,我在王公公那儿已用过了。再说,宫里也没主子和奴才一块用膳的道理。”
柳白苏道:“再别说这主子奴才的话了。你要不是那一病和锦妃作梗,今日也和我平起平坐呢。”她皱着眉头,“在这宫里吃饭,要么在和妃面前立规矩,要么自个儿吃,都吃得不香。今儿你来,咱们也来个熟不拘礼,让我也好好吃顿饭。”
荳荳见她说得可怜,心里也不忍再拒绝,点头答应。她见侍女在外面摆饭辛苦,自己也走出去帮忙。柳白苏却端坐在梳妆台前,由侍女服侍着,卸去了为去养心殿见皇上而戴的华丽钗环。
摆饭的圆脸侍女叫小桃,和帮着卸钗环的侍女小梅都是柳白苏贴身的侍女。她为人甚是聪慧,见主儿优待荳荳,也不敢慢待,笑道:“不敢劳动姑娘尊手。姑娘还是歇息着等着用膳就是。”
荳荳边拿起乌木镶银的筷子摆放在食桌上,边道:“姑娘不必客气,我们是一样的人。”
小桃见她为人倒和气,心里多了几分好感,道:“那怎一样?你是主儿的客人——”
荳荳笑道:“我在家就常帮着娘和嫂子摆饭,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她见朱漆托盘中那道炒鸡家常菜杂烩紫铜锅热腾腾冒着白气,顺手从袖口抽出手帕,垫在锅环上,一抬手,热锅端端正正安放在食桌正中,没洒出一滴。
小桃见她手法熟练,也就不再止她,侧头看了一眼东屋里正在卸妆的佳贵人,柳白苏右手拿着个菱花小圆镜,正侧照着指点小梅给她摘下髻后压的那枝翠翘斜飞作孔雀穿花嵌宝的金钗。小桃叹口气,身子却移近荳荳,小声道:“姑娘得闲常来这儿坐坐。”
荳荳点点头,见她脸上忽红忽白,口张了又合上,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又不好说。果然,小桃迟疑了半会儿,压低声音道:“姑娘常来劝劝我家主儿才好。”她见荳荳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忙解释道:“我们做奴才的跟了哪个主子,自然希望主子好,我们才能好。”
荳荳听这话说得入情入理,点点头,她今天也看出来了,柳白苏在皇帝面前并不算得宠,虽说今天是有馨嫔作梗,可皇帝要真喜欢她,适才她献了一碗亲手做的羹,皇帝却连句温谕都没有。想到此,她轻声问小桃,“佳主儿才进宫不久,又是尚书的小姐,难道新宠还不如旧人吗?”
小桃看了一眼东屋,佳贵人取下雀钗,又让小梅从花架上的石榴盆花上铰了一枝花枝,簪在发髻上。她道:“起先陛下也是宠爱的,两三天就来主儿这儿坐坐,众主位都不高兴,有两次陛下都来了,锦妃娘娘说是大公主病了,把陛下又引到承乾宫去。主儿因是锦妃也都忍了,可馨嫔也来这一套,三番两头找借口打发人把陛下接去,主儿忍不住跟馨嫔吵嘴,刚巧被陛下看见,见馨嫔没回嘴,就说主儿目无尊上,欺负馨嫔柔弱,以后就少来了。”
荳荳一听就明白过来,柳白苏是千金小姐,在家时养尊处优,行事为人都太单纯,馨嫔怎么会柔弱得连吵嘴都不会,今日在养心殿训斥自己时可不是词锋凌厉,怕是早设计好了,让柳白苏钻这圈套,让皇帝看一出戏呢。看来这后宫争宠真是可怕,自己避祸远灾的主意打定才是。她眼波略一低回,笑道:“我瞧你主子今天的作为就好,人心都是肉长的,陛下见主儿柔顺了,自然会来亲近。”

小桃见她眼波一瞬,波中华彩霎现,恰似夏日澄湖波心那抹摇动的夕影,盈盈闪烁,令人心荡神摇。她微微定定神,心道:原来这宫女竟这么美。她见荳荳诧异看着自己,清咳了一声,想起刚才的话,笑道:“姑娘说得是。”
从永和宫出来,已是月上宫墙,因见月亮雾蒙蒙的,被一团云彩笼住,柳白苏吩咐小桃给荳荳取来一盏灯,又让小桃送她回去。荳荳不愿麻烦,笑道:“李后主不是有词说,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我今儿也要体会体会这词中意境呢。”柳白苏倒笑了,说她又泛酸劲,词里的事怎能当真,何况今夜怎算是清夜月。
荳荳笑答:“嫦娥面,虽不着人见,拼今宵踏夜不去眠,看谁过广寒宫殿。”说着接过灯盏,转身出了宫门。
身后还听见小桃在问,“王姑娘这话什么意思?奴婢怎么听不懂。”柳白苏是当朝名士的女儿,才学自然不弱,笑道:“这是前朝大才子解学士的一首《落梅风》,据说有一年中秋宫里赏月,月亮一直躲在云中不出来,成祖皇帝不悦,解学士就口占了这首,也奇怪,月亮可就出来了。成祖大喜,说:‘才子可真是夺天手段!’”
小梅见柳白苏兴致颇佳,凑趣道:“还是主儿学问大!”
柳白苏像没听见她的话,脸色微微一变,小梅还以为自己说错话,正惶恐间,只见远处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黄软舆从拐角处转来,知道是和妃从仪妃的翊坤宫回来。柳白苏却转身向门里走去,道:“学问好有什么用?宫里又不是选秀才!”
小桃、小梅都住了口,默默跟着柳白苏进去。
荳荳远远看见一顶金黄翟舆过来,涂金圆铜顶,直杆加铜纯金翟首尾,知道里面坐的是位妃子娘娘,怕就是那永和宫的和妃,她懒于再行礼,就侧身避到永和宫和承乾宫之间的窄巷中,待翟舆过去,方才走上东长街。
虽是初夏,夜风却有些微凉。荳荳提着灯,裹紧身上的茜纱单衫,走过钟粹宫的宫门,她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长巷,幽暗漂浮的灯火,稀稀点点散在各宫的门前石龛内,耳边远远传来凄厉的摇铃声:“天——下——太——平——”她的心不由一紧,提着灯盏疾步而行。
过了钟粹宫,眼前一幢影影绰绰的轩阁是御花园的绛雪轩,荳荳看得一喜,只因过了绛雪轩,再向东走,就离自己住的安善堂不远了。
她不禁加快了脚步,心想:早知告诉小玉儿一声,让他接一下才好。这一想,她又忍不住笑自己胆小,正胡乱想着,手中的灯盏被一阵风吹得火苗一弱,她急忙伸手去护住风口,却只觉脖颈后微微一麻,自己的衣带像被人扯住,耳边一个声音道:“是媛儿吗?”
她想起云姑姑以前说过,宫中有些不良的太监专在黑夜里袭击年轻宫女,意图不轨,当时云姑姑是当闲话来讲,她这会儿不知怎么一下子荡在心头,难道是自己不幸竟遇到这样的坏人?一时之间,脑海中竟闪过无数念头。
却听那人声音甚是年轻,道:“寒堂梦回,画容依稀,莫非你在黄泉也怨恨吗?”她只听得“黄泉”二字,身子一颤,难道身后站的不是人?这念头闪过,她手抖得不行,灯盏也晃动不已,那风终是把烛火吹灭了,她大叫一声,扔掉灯盏,竟用力扯断了拽着的衣带,大步逃走。
那人“呀”地一声,似有惊讶之意,正要扯住她,却听身后传来急促的唤声,他略一跺脚,回头见一个红衣艾虎补子宫监提着一盏明瓦宫灯气喘吁吁赶来,他暗道:“老奴多事!”他又朝前看去,“媛儿”竟消失不见。他向巷子深处极目望去,也不见人影,只是一转头的功夫,难道她会上天入地?他回想扯住她衣带那一刻,手上似乎还留着她衣上馨芬的气味,那感觉如此真真切切,他不禁怀疑,她是“媛儿”吗?
正神思百转间,那红衣宫监已近前,凑着灯下一看,那张刻满笑纹的脸不正是乾清宫总管太监王贵,只见他一欠身,道:“万岁爷怎么到这里来?让老奴好找。虽说是圣天子自有百灵呵体,也不该这么晚——”
李冽不想听他唠叨,一挥手,道:“你还不是找来了,倒吓破了媛儿的魂魄,这下再难见了。”
王贵吃了一惊,“媛儿”,这名字已经许多年不见万岁爷提起,他也装作忘记,没想到今夜万岁爷竟是来这里寻她的魂魄的。只是听说谦妃临终拿帕子捂脸,分明是不愿再见,只怕到了泉下这怨恨之气也不会轻易消散吧,怎会今儿出来见皇帝?他忍不住道:“阴阳相隔,且又事隔多年,谦贵妃哪儿还会再来见万岁爷?”
李冽不愿听这扫兴的话,出言打断道:“这安善堂就是谦贵妃斥居时所住吧?她刚才还是穿一袭最爱的茜纱单衫,提那缀梅缕金小红纱灯,不是她又会是谁?”
王贵嚅嚅道:“兴许是个宫女?现下宫女中流行穿茜纱衣。”
李冽斜目睨他,道:“宫女怎会有那缀梅缕金小红纱灯?”
王贵一时哑口,寻思着,那宫灯是常州所贡,因为工艺繁难细致,贡的数量甚少,万岁瞧着喜欢,也不过给每位宫妃赐了一盏,如果真是普通宫女,怎么会有这盏灯?
李冽还欲再四处寻寻,迈步之间,触足软和,他垂目向足踏处看去,却是一个秋香色软罗制成的香囊。他拾在手中,借着明瓦灯的烛光,看见上面绣了几枝含蕊同心的红色花朵,他微微一怔,道:“这是什么花?”顺手递给王贵。
王贵乍一入眼,倒像在哪儿见过,那绣的花朵倒不是寻常的梅兰菊芍之类,一个个花苞紧凑,红艳可爱。他猛地记起,这不是豆蔻花吗?白天不还见安善堂的宫女王豆蔻在衣带上别着,难道陛下见到的是她?他只觉心一阵怦怦乱跳,豆蔻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忽然想起她在白天说过的话“与满园春色争一时之芬芳,非小女子所愿也”,既然她并无此志,又何必给她惹许多麻烦。他微叹口气,拭了一把红肿的双目,道:“老奴眼花,也看不出来。”
李冽从他手中取过香囊,翻来覆去看着,这实实在在的东西,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着,这不是什么梦,也不是什么遇仙,只怕真是那偶尔午夜梦回萦绕胸间的魅影,他微凉的手指抚过香囊上的凸起的花朵,低喟道:“媛儿是你吗?你还怨恨着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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