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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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彤蹑手蹑脚地推门,往里张望。芙蓉看到,放下手里的绣棚,冲他摆摆手。家彤关门的时候力量大了点儿,发出“砰”的一声。
“谁来了。”床上的殷泰安低声问。芙蓉起身打开床帐,说:“是彤儿。”“叫他进来,叫他进来。”殷泰安急切地说。
芙蓉提高嗓门:“家彤,进来吧。”家彤正等在门口没走,听到叫声,推门来到父亲床边。
殷泰安更瘦了,脸色蜡黄,眼睛深深地陷进去,象两个黑洞。他拉住家彤的手,轻轻摸索着,说:“怎么好几天没过来啊?”
“老师罚抄书呢,写不完。”家彤道,突然想起什么,望向母亲,吐吐舌头。
果然,殷泰安追问:“你犯错了?怎么会受罚?”
家彤没吭声。芙蓉接口:“他和绸缎庄刘老太爷的孙子打架,把人家头打破了。”
家彤神情紧张的看着地,心里悔恨自己话多,准备再次承受责骂。谁知殷泰安竟是轻轻笑了一声,说:“是吗?”然后叹了口气,“年轻真是好。”
家彤放松下来,从心里感激父亲的大度。斜看母亲,瞥见一张不以为然的脸,低头偷笑。
殷泰安对芙蓉说:“你去厨房端些煮好的秋梨水来,我们三个一起喝。”
芙蓉高兴得两眼发亮,连忙站起来。家彤懂事地说:“我去端吧。”芙蓉边走边说:“你多陪你爹一会,我去。”
殷泰安等芙蓉出屋,拉着家彤让他坐到床边上,微笑着问:“你和冬至一起上学吗?”
家彤一愣,眼神暗淡下来,说:“原来是一起的,这两天没有。”
“为什么?”
“他老躲着我。其实我和刘常胜打架也是因为他呢。”
“哦?”殷泰安鼓励家彤说下去。
家彤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说起大哥的“英雄气概”时不免添油加醋,最后有些疑惑地问父亲:“爹,我怎么觉得大娘很讨厌冬至,还有冬至他娘。她说他们,贱……”他迟疑着停下。
殷泰安不知如何接口,沉默一会,问:“你呢?你喜欢冬至吗?”
家彤点点头,说:“喜欢。他很特别,跟别的我认识的小孩儿不一样…”他又想想,说,“冬至他爹对他不好,我看见他头上又这么长的一道疤。”家彤用手比划。
殷泰安心里一酸,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家彤慌了,爬到他身后替他捶背。正在这时,芙蓉端着托盘走进来,看到此景,连忙跑过来扶住。
殷泰安咳到吐出一口血痰,才把这口气缓过来。他重新平躺下,看着身旁手足无措的母子俩,说:“让家彤回去吧。明天,让帐房董先生来一趟,我有事吩咐他。”
家树一脸怨气地走进来,不耐烦地喊:“叫我干吗?!我正和赵队长喝酒呢。”
金桂阴沉着脸,指着椅子说:“坐这儿。不叫你还不回来了。喝酒,就知道喝酒,你都快被人卖了,知道不知道。”
家树看见金桂急,他倒不急了,坐在椅子上,点起一支烟,笑道:“又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二姨娘,还是家彤?”
“呸!她们俩?”金桂没好气地说,“是你爹。”
“我爹打算卖了我?”家树翘起二郎腿儿,摆出了既来之则安之的姿态,调侃着金桂。
“他今天一早儿叫了帐房董先生去,你知道他要干什么?”
“干什么?”家树问。
“改遗嘱。”金桂恶狠狠地说,“老不死的想玩儿这套阴的,要不是我反应快……”
家树皱起眉头,虽然他知道母亲是全心全意疼他,但她这么说父亲,还是让他无法赞同。金桂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抖落着,说:“这是我刚从董先生那儿弄来的。”
家树懒洋洋地接过,问:“你给了他多少?”
“先给二千,以后再给三千…”金桂咬牙说。
家树逐句读着遗嘱,越来越惊异,抬起头问:“冬至是……”
“是月荷那个婊子养的小杂种。”金桂恨得眼睛冒着寒光,“你爹答应过我的,不承认,不挑明。你看,这份遗嘱里居然给了那两个贱货这么多。我真恨我当年心软…”
家树震惊之余,想起冬至一家来了之后的种种不合常理,忽然一切都有了答案。冬至柔弱而精致的脸在眼前一闪,莫名地引起一阵心痛,居然是兄弟,是兄弟……
“问你话呢,想什么呢?”金桂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一瞬间家树很想向她吼,让她闭上嘴,但还是忍住了,说:“这是份抄件,原件呢?”
金桂回答:“放在你爹枕头底下。”
“你打算怎么办?说来我听听。”家树说。
“我想要董先生再写一份,然后等到时候一乱……”
家树低头沉思,慢慢点点头,说:“那,家彤那份不能动。冬至,不多少给他点儿?”
“不给。不但不给,看我不收拾了他们。我看见那两张脸就有气,家彤我也不想给,就芙蓉那个狐狸精样……”
“行了。”家树把烟捻到地上,烦躁地说:“也别做得不留后路。”金桂犹豫了一下,没有吭声。
家彤拖住冬至的手,溜进殷家大门。冬至十分不情愿,小声嘟囔着:“我不想去。我要回家了。”

家彤不理他,只是留心着周围的动静,专捡僻静的地方走。一抬头看见张福,赶紧把冬至拉到树后面躲起来。冬至心里有些不痛快,想挣脱,可家彤劲儿太大了,他又不好意思翻脸。
绕了几个圈子,俩人来到东跨院。进了院门,里面静悄悄的,家彤才松了一口气,说:“这钟点儿,娘在我爹那里,院儿里没别人。”
院子不大,一溜三间屋,门前种着两棵泡桐,投下浓重的荫凉。树下摆着藤椅和藤桌,桌上放着针线笸箩,有张巴掌大的落叶立在未盖盖儿的茶杯里,象撑起的船帆。
冬至好奇地四下打量,问家彤:“你就住在这儿?”家彤回身把院门关好,笑着说:“是啊,我和我娘一人住一间。”他引着冬至,“走,进我那儿看看。”
冬至犹豫,说:“不了,待会你娘回来,看见了不好。”“她且回不来呢。”家彤说。他打开中间屋门,把冬至拉了进来。指着左手那间,“这是我娘的屋子,”抬腿往右手那间走,回头叫:“来啊,我有好玩儿的东西给你看。”
冬至跟着他进了里屋,发现家彤已经爬到床上,正在枕头下乱翻。冬至凑过去,笑道:“怎么?你的好东西都藏在枕头下面?”
家彤从一堆乱七八糟里翻出一根小铁丝,冲冬至做了个鬼脸儿,说:“等我一会儿。”他突然出溜到床底下,冬至惊笑,不多时,家彤抱了个盒子爬出来,放在床上。
那是个朱红色的木盒,有不到二尺见方,挂了个黄色的小锁。冬至看家彤用铁丝去拨弄锁眼,疑惑地问:“这不是你的?”
家彤露出而笑,说:“嘿嘿,这是我从大哥那儿弄来的?他把好看的画书都藏在这里,我那天看见了。”
冬至站起来,说:“这样不好,我要走了,让你大哥知道会骂人的,要是告诉我娘……”眼前浮现出家树挥木板打人的情景,不禁有些害怕。
家彤停下手,拉住他的袖子,说:“急什么?我告诉你,这里面的画书都是洋人的,画的是洋鬼子,女的,你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我待会儿就送回去,保准他不知道。我是怕来不及带到学校去,才拉你来一块儿看。”
冬至深觉此事不妥,但对洋人画儿的好奇战胜了一切。他看着家彤撬锁,半晌终于忍不住说:“你这样不行的。我来!”家彤不以为然地把铁丝递给冬至。冬至捅了没几下,“啪”,锁开了。
“行啊,你。真是天才!”家彤愕然之余敬佩地说。
冬至不好意思地一笑,说:“我娘上街经常忘带钥匙。”“噗,”两个人一起笑出声来。
打开木盒,里面果然是一本本的画册。翻开一册,冬至和家彤立马目瞪口呆,里面果然是高鼻深目的洋人。不但如此,书上的洋女人个个身材曼妙,摆出各种姿势,最最特别的是,裙子竟是出奇的短。几页翻下来,两人的脸都红了,可又舍不得不看。
翻完一本,冬至假装伸个懒腰,说:“算了,我不看了。”家彤偷眼看他,笑道:“再翻翻别的,看有什么有意思的,拿出一次不容易。”
两人埋首盒中,又拿出几本,这里倒是有本风景的画册。冬至如获至宝,捧着看起来。家彤对那些并不感兴趣,可再看洋女人图片,觉得一个人看总没有两个人一起看有意思,翻了几页,就丢下了,继续在盒子里找。
忽然家彤小声惊叫:“这是什么?”冬至伸过头来,看见在盒子的最底下有一本书,没写书名,那白线装订,看样子不是洋书,大概有些年头了,微微泛着黄。
冬至伸手拿了起来,书很薄,也不知被多少人看过,连边儿都破损了。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内页是一幅墨笔的人物画,他定睛一看,马上把书扔到床边。
家彤急问:“怎么了?”冬至结结巴巴地说:“没…,没穿衣服。”
家彤偷笑:“是春宫?”
冬至红着脸点点头。家彤翻开来瞧,突然喷笑:“是,是…两个男人呢。”
“怎么?”冬至凑过去,这回看得仔细,果然是两个男人光溜溜地搂抱在一起。这下好奇心胜过了羞耻心,两个人头碰头,一页一页地翻看。这几付春宫图,以白描手法画成,笔法简练,人物神态却别有风韵,随着画面越来越露骨,家彤感到小腹渐渐升起一股火,烧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瞟了一眼书,又偷偷去看冬至。那微微低下的头,引得脖子弯成优美的弧度,衬着脸上的一抹绯红,瞬间让他有了亲吻的冲动。正看的心潮澎湃,忽听冬至低声问:“大少爷怎么藏了这种书啊?”
家彤急忙收敛心神,说话声儿都发颤了:“我,我哪儿知道。”冬至奇怪,抬眼看过去,只见家彤脸红的象在发烧,不禁伸手摸了一把,“你不舒服啊?”
在手碰到的一瞬间,家彤象被雷电劈了似的全身一颤,扭头躲了开去。冬至一惊,眼神忽然暗淡,把腿上的书合起来收回到盒子里,说:“天晚了,我回家了,二少爷。”
家彤知道冬至误会了,可一时又没法解释,只能软声求:“别走啊,再待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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