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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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七以相当委婉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冬至年轻,为人又厚道,怕是不太适合干讨债这差事。”
“厚道吗?”家树低头喝茶,“我怎么觉得他打起人来挺下的去手呢?”
“啊。”老七尴尬地笑笑,没接话茬。
“你和长顺再带带他。”家树有点儿出神,“多教教,多看看,慢慢就会了。”他笑笑,“年轻时都一样,谁生下来都跟白纸似的,还不是被染上色儿了。”
老七心道:“凭啥我就该费那么大劲给他染色儿呢,再说,我怎么知道你喜欢染成什么色儿?”
可他不敢问,家树也就没回答他。
也许家树也不知道想把冬至染成什么色,他只是觉得,在那块平整的白布上用力揉搓,弄出些皱褶来,就像印在年轻躯体上的伤痕,看着是那么的和谐。他承认自己已经是一块抹布,就算烫平做成好衣服,也脱不去身上的油腥味。只是每次与冬至在一起,那时不时带着鄙夷的眼神和暗中涌动的敌意,一方面让他觉得刺激,另一方面又让他有点儿不舒服,谁能比谁干净多少呢?
“哎呀,怎么是你啊。”胡正东一看见冬至,瞪大眼睛叫起来,总算想着老板在旁边,没有一拳砸在冬至肩上。
冬至笑笑,“我想买一刀白纸糊顶棚和窗户。”
“有,有。刚到的货,又挺括又厚实。”
胡正东热情地搬出纸来,边给冬至看边说,“前两天我去锣鼓巷那儿找你来着,可院子里没人了。”
“我不住那儿。”冬至把钱数好了递给他,“帮我捆一道吧。”
“好。”胡正东麻利地扥了跟纸绳,捆之前又往白纸中间塞了叠什么。
“小兄弟,我们铺子纸好,糊棚的手艺也不错,价格还公道,你要不要……”掌柜的见冬至要走,瞪了胡正东一眼,走过来拉生意。
胡正东在后面冲冬至使了个眼色,冬至本就没有请人的意思,推脱道:“不了,房子小自己弄弄就行,谢谢您。”
胡正东扛起那捆纸,说,“我帮他送回去,”看掌柜的脸色不愉,“我顺便把前街的帐给结了。”
走到街上,冬至不好意思地说,“我来拿吧。”
胡正东没交,“不是沉东西,没事。正好跟你出来透透风。”
冬至对这位从来都是自来熟的朋友印象不错,随口搭话:“生意挺好?”
“嗨,再好也是别人的,我们掌柜的不是一般的小气。”胡正东挺爽快,“你还在米铺当伙计?”
冬至含糊地答道,“不做了,现在帮老板做点儿杂事。”
“哟,当管事了。”
“哪儿有。”冬至苦笑。
两人回到冬至家里,胡正东对两间破屋赞不绝口,“独门独院,还是正房,真不错。”
“东家的房子,只是借住。”冬至把纸堆在床上,向四处打量的胡正东说,“我去年糊了一次,有些日子没住,耗子都给啃了。”
“一会儿功夫就能糊完。”胡正东挽袖子,“我帮你干。”
“那怎么好意思,你掌柜的不还等着吗。”冬至赶紧推脱。
“没事。”他胡正东抬头看看天,“这会儿也该上板了,我晚点儿回去他还省顿饭呢。哎,你管饭不?”
冬至笑了,他好久没遇到这么顺眼的人了,“管。”
“快调糨子去。”胡正东推了他一把。
等冬至捧着碗回来,胡正东已经把纸捆打开,从里面抻出一张薄纸,正对着光看,他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糊窗户又结实又透亮,我特地给你拿的。”
冬至失笑道:“这不好吧,让你掌柜的发现怎么办?”
“怎么可能发现。”胡正东笑,“不拿白不拿。”
晚上喜凤没回来。干完了活,冬至请胡正东在街边小摊上吃了两碗阳春面。
两人边吃边聊,胡正东跟他说,本来存了些钱想在柳镇上自己开了裱糊铺子,谁想到父亲忽然生了一场病,钱花了不少,人还是去了。再加上办丧事,铺子就开不成了,只好先来帮工。
“家里的地呢?”冬至问。
“有我大哥二哥。”胡正东说,“开春了,真想接我娘出来散散心,她天天在家看着我爹的东西难受。唉,我爹操劳一辈子,还没享上福就走了。”
冬至听着也眼睛发酸,他拍拍胡正东的肩膀,“应该的,要是找不到地方住,你先到我哪儿凑合凑合。”
“真的?”胡正东抬眼看着他,掩饰不住的激动和感激,“我正发愁呢。”
殷家的满月宴席摆得很大。席开八桌,柳镇有头有脸的人物差不多都到齐了。

家树穿了崭新的缎面长袍,在大门口笑着迎客。陈局长和太太作为半个主家来得早,在正屋里陪着金桂应酬,文娴抱了孩子,一脸得意地听着众人的恭维。
快开席的时候,家树问岳父:“王其贵王局长什么时候能到?”
陈局长恍然似地笑笑:“请帖我早发过去了,昨儿他回了新,说有事要晚到些日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递给家树,“不过他托人带来了贺礼。”
家树打开一看,是一套精致的小银锁和小银镯子。他笑着对岳父说:“这肯定是冲了您的面子。”陈局长轻哼一声,点点头。
赵队长坐在席间看着翁婿俩一团和睦地神情,暗中咬了咬牙。
一个月后。
老七感叹,如果真把冬至当成一块布的话,他现在做的不是在染色,而是褪色。褪下的是温和忠厚的白色,露出来的却是阴郁暴虐的灰色。
在平常日子,冬至是规矩懂事的,张口闭口“七哥、顺哥”,端茶倒水,不言不语地跟着他们。但老七越来越觉得,这个年轻人是根棉纸包裹的爆竹,点火就着。出去讨债难免会动手吓唬人,冬至不动则已,一动肯定是朝死里使力,老七和长顺拉都拉不住。最开始,他只对赌徒和无赖,渐渐的,就像上瘾一样,只要有人稍加反抗,他冲上去就打,狠得让人心寒。唯一没变的,就是从头至尾,他都不曾打过女人。
老七把这个变化小心地透给家树,想看看他是否满意。家树淡淡地听完,然后一脸平静地将话岔开去。又过了几天,冬至不再跟老七他们出门,而是开始自己“跑生意”了。
闲着没事时,长顺跟老七闲聊,“你说老爷是怎么想的,也没个人盯着,他也不怕那小子闯出祸来。”
老七“哼”了一声:“大概老爷巴不得他闯祸呢。”
“啊?”长顺张大了嘴。
“你手里总得有点儿什么,才能拿得住人,是不是?”老七阴郁地看着地,“你等着瞧,那小子不是省油的灯。”他停顿了一下,“老爷也不是。”
赵队长最近烦得厉害,天天铁青着脸在局里晃。人人都躲着他走,生怕一不留神撞在枪口上,他手里的皮带可不是吃素的。
王九鼓足勇气喊:“报告!”“进来!”王九战战兢兢地闪进门,向赵队长敬了个礼。
“说!”赵队长不耐烦地用皮带敲着桌面。
王九咽了口吐沫,“殷老板说最近生意忙,没空。”
“妈的,废物。”隔着桌子,杯子连汤带水地砸过来,王九躲都不敢躲,硬生生挨了一下。
他赶紧掏出怀里的一个厚厚的信封递过去,“殷老板让我把这个交给您,说是这个月的利钱。”
赵队长接过来捏了一下,脸色稍和,“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过两天给陈局长做寿,请帖写好了就给您送过来。”
“做他妈什么寿,老不死地还做寿,妈的。”赵队长恨恨地骂着,给了王九一脚,“滚出去。”
胡正东又从铺子里顺出些纸和大白,把冬至家的小屋也裱糊一新。冬至推让说:“大娘来了睡正屋里就行,我和喜凤都有地儿住。”胡正东笑嘻嘻地边干边说:“那哪儿行啊,来了客倒把主人赶走了,我娘住着也不安生。”他天生手巧,不知从哪儿扛了几块板儿回来,随便钉吧钉吧,居然凑了一张床。冬至也就随他去了,这些日子,他从钱庄回来,总是习惯地去找胡正东,俩人一块喝酒聊天,渐渐亲近起来。
胡大娘来的时候,还带来了闺女胡小惠。胡正东有点儿生气:“不是说二嫂陪着吗,你个大姑娘家乱跑什么。”
小惠看着比喜凤大几岁,高挑个,皮肤微黑,细长的眼睛带着笑,此时一扬脸,辫梢的小白花飞起来,“二嫂又怀上了,不方便。娘要自己来,我不放心,一个人在这儿多憋闷啊。”
“不是有我吗。”胡正东扯着她辫子揪了一下。
“你算啥,你能陪娘聊天,给娘捶腿吗?”小惠拍开他的手。
“吵什么,没规矩,人家站半天了,也不说介绍介绍。”胡大娘喝止了斗嘴的儿女,向站在旁边的冬至露出个笑脸。
“娘,这是李冬至,好人啊,房子就是他借给咱们的。”胡正东扳着冬至的肩推过去。“冬至,这是我娘,这是我小妹。”
“大娘您好。”冬至躬身,然后对着小惠微微一笑。
小惠瞬间红了脸,害羞地垂下头,然后又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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