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灯熄了,月光透过窗纸渗进来,朦朦胧胧地照着床上和地下的两个人。
家树的喘息有点儿急,一阵阵涌起的驿动让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有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不敢去回想,因为回想的终点是小香莲。
冬至均匀的呼吸声在夜里显得分外的清晰。
黑暗中,家树看不清楚冬至的脸,可在脑子里慢慢浮起一些画面。初见时敏捷跳下洋车的身影;小屋中带着伤痕的身体;警局监狱里茫然无助的眼神;米铺柜台中热情熟络的微笑;还有,刚才那声鄙视的冷笑。
在手的抚慰下,驿动得到了宣泄。
“冬至。”家树喃喃自语,翻了个身用被子堵住嘴。对那具身体的企图和窥探,让他有一种负罪感,同时,这也让他感到刺激。同样是一半血缘的兄弟,家彤的笑使他心安,冬至的笑却让他心悸。
冬至迷迷糊糊地嘟囔:“下雨了,妈,收衣服。”然后突然醒过来,看见了悬在他头上的一双泪眼。“怎么了,喜凤。”他猛地坐起,却忘了身上的伤,疼得咧了咧嘴。
“哥。”喜凤抽抽鼻子,伸手来拉他,“快起来,这么冷的天睡在地上,会冻坏的。”
冬至掀开被子,确实觉得腰酸背痛,手脚冰凉。他问喜凤:“你怎么来了?”
“大少爷叫我来的,说你在他屋里,还让我带点儿吃的和伤药给你。”喜凤把被子拾起来,扑打扑打灰,放在床上叠好,眼泪不断落在被面上,染出一个个深色的水渍。
“哪儿有伤……”冬至掩饰地伸了个懒腰,却发现喜凤的目光停在他露出的手腕上,赶紧把胳膊放下,袖子抻了抻盖住伤口。
喜凤放下被子,快步走过来把他推到椅子上坐下,一边挽他的袖子一边拿桌上的伤药:“哥,是不是铺子里的人欺负你?哥,”她拚命忍住眼泪,“你跟大少爷说,不在那儿做了,行不行?”
冬至尴尬地笑笑,“一点儿小误会,没关系的。”
“你看看你的脸……。要是再出点儿什么事,我可怎么办啊……”喜凤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冬至把她揽在怀里,柔声安慰:“别哭了,每次看见我都哭,哥都成吓唬小姑娘的大灰狼了。”
喜凤从衣襟抻出手帕擦眼睛,“每次瞧见你,不是这儿有伤,就是那儿有伤。”
冬至接过手帕在喜凤鼻子上抹抹:“哥以后小心点儿,不跟人打架,不让你担心了,好吗?”
喜凤哽咽着点点头,继续帮冬至上药。冬至没敢撩衣襟让她看身上的伤,只让她把药擦在两个手腕和脸上。
上过药,喜凤又给冬至端来了一盘炸饺子,“我昨包的,你尝尝,荠菜馅儿的,二少爷在的时候最爱吃。”
冬至小心地塞了一个饺子在嘴里,慢慢嚼着。牙齿、舌头被打破了好几处,稍微一动,就疼得厉害。几个饺子下肚,又喝了一碗粥,冬至觉得身上暖和了些,他问喜凤:“这些天过得好吗?”喜凤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冬至放下碗,招手让她过来,拉着她的手说:“有什么事,别瞒着,跟哥说。”
喜凤眼睛看着地,有些不好意思,“哥,我能不能晚上跟你回家睡?我不想在宅子里住了,有点儿害怕。”
冬至心里一紧,慎了一下,才问:“为什么?”
“二太太院子里晚上总有些怪声。”
“哦?”
“我跟梁妈住在外面,梁妈睡得沉听不见,我睡觉轻,总能听见院里有动静,像有人似的。”
“不是贼?”
喜凤摇头,“隔三岔五地就响,但什么都没丢过。”
冬至想起小香莲说二太太养小白脸的话,问喜凤:“你问过二太太吗?”
喜凤点头,“我问过,她说没人,是我听错了。”
“哦。”冬至沉吟,“梁妈怎么说。”
“她说,她说……”喜凤脸色发白,“是老太爷的鬼魂想二太太了,夜里来看她。”
明明是白天,冬至却觉得油然而生了一股阴冷之气。喜凤似乎也吓到了,缩到了他怀里,“我越想越害怕,越怕越睡不好觉,结果听得声更多……”
冬至抚摸着她的头发,“你听到的都是些什么声?”
“说话,笑,可是都很模糊,我也不敢起来看。”
“别看,千万别去看。”冬至抓着她的肩膀正色说,“不管那是什么,都不是好东西。”
“嗯。”喜凤似懂非懂地点头。
冬至想了想,又问:“院子有一个通外街的小门,是吧。”
“是,不过很少开。二太太不出去,我们出入都走大门。”喜凤回答。
“好。”冬至下了决心,“你打扫院子的时候,在小门的门栓上撒一层土,如果晚上再听到有声,第二天就去看看,门栓是不是被动过。”

“你说,是从街上进来的?”
“我只是乱猜。”冬至嘱咐喜凤,“千万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喜凤答应着,把头往冬至怀里钻了钻,抓着他的衣襟说:“哥,你刚回来的时候说要带我去钱江的,现在爹也不在了,咱们还能走吗?我不喜欢柳镇。”
冬至搂着她,目光黯淡:“能。你等我一阵,等我赚够了钱,咱们就走。”
家树端详怀里的孩子,肉呼呼的一团儿,眼睛是肿的,小嘴扁成一条线。像谁呀?他饶有兴致地研究着。忽然那张小脸儿皱巴起来,孩子吭吭吃吃地哭了。“给奶妈吧,大概是饿了。”文娴说,她自生产后还没下过床,奶水也少得可怜。
奶妈双手接过孩子,笑着夸家树:“没想到您抱孩子这么拿手。”家树也笑笑:“我弟弟小的时候,我常抱着玩儿。”
“家彤吗?”文娴惊奇地看着家树。
“嗯。我比他大十岁,拿他当玩意儿一样。”家树目送着奶妈抱着孩子转入屏风后面,才走回到床边坐下。他抽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两口,听到文娴咳嗽,又扔在地上踩灭了。
“你娘今儿来吗?”家树问。
文娴摇头:“不知道,昨儿走的时候没说。”
“哦。”家树停了停,“她再来的时候你问问,你爹退休的事儿怎么样了,定没定下来赵队长接任。”
文娴皱起眉头,恨恨地盯着家树:“你怎么不盼点儿好。”
家树不以为然:“这是早晚的事,还不如早做打算。”文娴沉默,心里又委屈又憋屈,一个劲儿想哭。
家树见她不说话,站起身来,“我上铺子去了。”
“哎,”文娴抬起头叫他,有一点儿赌气,“你能不能跟娘说一声,让她别一天到晚地在我这儿呆着。”
“怎么?”家树扬起嘴角,“她碍着你了?”
“也没有。”文娴烦躁地,“她总是抱着孩子来回来去地走,心肝宝贝地喊个不停,听着心乱得慌。而我只要一碰孩子,就这不行那不对的,人是我生的,我还能害了他?”
“自己孙子,她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呗,不到这儿来,让她到哪儿去?她说话,你当没听见好了。”家树爱理不理地掀帘儿出屋。
“是她孙子,就不是我儿子!”文娴愤怒地尖叫,向他的背影扔了一个枕头。
家树穿过回廊走回自己的房间,在门口张了一眼,如愿地看到冬至在屋里等他,心里定了下来。
“你妹妹来过了?”家树把大衣脱了,很自然地交给冬至。冬至迟疑一下,还是接过来,挂在衣帽架上。“她刚走。”“哦。”家树看到桌上还有未吃完的饺子,走过去捏起一个塞进嘴里,赞道:“不错,喜凤包的?”
“嗯。”冬至垂手站在他面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家树嚼着饺子,自己倒了一碗茶,喝了两口,才问:“我昨天夜里说的,你想好了没有?到底是回铺子还是去钱庄?”
冬至咬着嘴唇,眼神中闪烁着犹疑和不甘。家树端着茶碗端详,这就像品茶一样,没有什么比看他挣扎更有趣的事了。
“我,去钱庄。”最终,冬至还是说了出来,谈不上痛下决心,游戏规则摆在那儿,他不得不遵守。
家树隐隐露出点儿笑纹,“只这一夜,你就长进了不少,开窍了?以后还是多跟着我些,好好教教你。”
冬至低眉顺眼地看着眼前的地,不开口,只是双手又习惯性地握起了拳头。
殷家的钱庄与米铺不同,舍了繁华街面,开在柳镇最不起眼小街的角落里。一间小院,两进房子,既没立招牌也没搭柜台,堂屋里摆了张桌子几把椅子,客人来了,先在这里等,谈生意再请到隔壁小屋去单说。
冬至跟着家树径直来到后院。后面并排三间屋子,像是住人的样子。西面那间里面坐了两个人,一看他俩,马上站起来,把家树迎进屋里。
家树在桌子旁坐下,招手把冬至叫到身前,介绍给他们:“李冬至,新来的,让他帮着收账。七哥,您多带着他点儿。”
“是,老爷。”那个叫七哥冲冬至点点头,他四十多岁年纪,身量颇高,大背头,高颧骨,一身打手的传统装扮,黑衫黑裤,就连对着家树时,都板着一张脸。
家树对他颇客气,“七哥这两天辛苦啊。我看再难收的帐,到了您手里都是小菜一碟。”
老七还没说什么,站在旁边的那个矮个赶紧搭腔:“可不是,老爷。昨七哥收的那笔帐,真叫一个漂亮。他妈的姓孙的想较劲,七哥一瞪眼,刀往他桌子上一插,那孙子……”
老七咳嗽一声,矮个儿醒悟过来,住了嘴。家树倒是听得挺来劲,尤其看到冬至脸色后,越发觉得乐趣无穷。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