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
家树叫在床前打地铺的春生：“扶我起床。”春生揉着眼睛一骨碌爬起来，伸手就去摸尿壶。家树骂道：“我是要起床，不是撒尿，听什么呢。”
“啊？”春生醒了，端着尿壶张大了嘴，“起床？您不能起床啊，伤还没好呢。”
“废什么话!”家树不耐烦伸出胳膊，“快点儿。”
“哎。”春生答应了，过来一手扶胳膊一手托腰，慢慢把他往起掫。刚一动，家树的脸上就见了汗，冬至砸的那一凳子伤了他两根肋骨，养了这几天，还是疼得厉害。
“行吗，老爷？”春生不知深浅，也不敢用劲。
家树咬着牙摇摇头，“没事。”等坐了起来，腰背上吃的劲儿小了，他才缓了一口气，“去柜子里，把我的那件黑色长衫拿过来。”
春生拉开柜门，踌躇着拿出长衫和内穿的衬衣，“您是，是要出门啊？”
“嗯。”家树点点头，费力地把身上的绸子小褂脱下来，扔在床脚。“你去叫醒老杜，让他把车拉到屋门口接我。”
“郑先生说……”春生昨天下午往这屋送药的时候，听见家树和郑国安正为今儿出门的事儿争执，虽说争辩的结果怎样他没听着，但郑先生的意思是“不许去”，他听明白了。
“滚！”家树心里烦，狠狠一拍床边，却把自己疼了个哆嗦。
春生年纪小，吓得没敢吭声，连外衣都顾不上披，拉开门就跑出去了。等到了外面冷风一吹，他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这要是老爷的伤有个好歹，老太太还不得打死我。犹豫来犹豫去，还是直接奔了张福那屋。
张福这些天连睡觉都不脱衣服，一听见敲门声马上蹦起来：“怎么啦，是老爷的伤不好了？”
“不是，”春生带上了哭音：“老爷要出门，让我叫老杜去。”
“行，你还挺机灵，知道先来找我。”张福倒踏实下来，“去吧，让他把车拉到大少爷卧房门口。”
“老爷也这么说。”春生还是觉得不合适，“那他的伤不碍事？”
“碍不碍事他都得去，还是早去早回吧。”张福摩挲摩挲衣服上的折子，准备出门。
春生迟疑着往外走，张福又叫住他：“把洋大夫给的止疼药水带上一瓶，还有，你有深色儿的衣服没有，换上。”
等家树他们到达锣鼓巷四号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金桂平日里起床就早，原先只是在自己屋里喝茶，现在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孙子。于是，老杜那辆不合常理的洋车引起了她的注意。
后果可想而知，金桂摔盆打碗地阻拦，家树一言不发地要走，闹到后来，几乎整个宅子的人都起来了，听金桂数落家树是如何地不孝顺。
家树沉着脸，身体的不适使他不能甩手就走，而当着仆人，让母亲难堪的话又不好说出来。他一边忍着背疼一边忍着头疼，心烦地想暴骂一场。
张福的一句话解了围：“大太太，你快去看看，小少爷身上起了疹子，奶妈说也不肯好好吃奶，正哭呢。”
金桂立马偃旗息鼓转身就走，边走边吩咐张福：“看着你们家老爷，哪儿也不许去。”
张福满口答应，等金桂一走，马上遣散了在一旁探头探脑地仆人，然后扶起家树：“咱们走吧，老爷。”
少年学戏时，小香莲并无例外地梦想成为名角，在北平、上海、天津最大的戏园子里唱戏，戏园子门口立着比人还高的水牌，在第一位写上自己的名字。满园子坐满了观众，喝彩声、掌声不绝于耳。至于成名角以后的生活，小时候想不了那么深，到大了，才发现自己即没有顶尖的好嗓子，也没有身后的家世背景，混得再好也不过是个小戏班的头牌。而且，活着，是这么的艰难和没有滋味。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死，有戏可以唱、有人可以喜欢，受点儿苦，活着也值得。
不过，为喜欢的人去死，也是值得的。
小香莲的葬礼很风光，家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冬至站在火堆前，看着那些纸人、纸马、亭台楼阁慢慢化为灰烬，他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像是被烧掉了。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开始是冬至养伤，后来是小香莲养伤，好像终日都弥漫着药和血的气味。他们甚至算不上朋友，小香莲并不喜欢聊天，平日里说话做派也带着冬至所不习惯的阴柔腔调。可回想起来，他给自己最多的，是善意，不管那些善意话语中是不是和着讽刺。在柳镇，除了殷家二少爷，大概这是对他最好的人了。
他死了。
冬至双臂抱紧自己，想止住全身的颤抖。从那天晚上起，他就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如果是从前，他可能会想，要是我没有推少奶奶那一下，要是我留在小香莲床前，要是……，现在，他什么都不想了。在这个世上，好人是没有好报的，自责，只会给真正的凶手开脱罪责。
家树自始至终坐在洋车上，遮阳罩低低地垂着，谁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张福把包袱捧到车前，打开来，里面是纸做的戏服和头饰。家树用手轻轻抚摸，汗水使指尖沾上了一点儿红色。
“我拿去烧了？”张福轻声问。
家树扶着他的肩膀用力撑起身体，“我自己去。”
冬至看到家树慢慢走来，那一袭黑衫随风而动，像是最大的讽刺。他垂下头后退了一步，攥紧了拳头，克制着想把他打翻在地的冲动。
家树把衣饰连同盒子一同丢进火堆里，沉默地看着它们卷曲、燃烧、变黑。小香莲带着水音儿的笑声回响在耳边，又随着火光在风中散去了。
“回去吧，老太太等着急了，老爷。”张福用力撑着他。
家树点点头，回身的功夫目光与冬至对视，他淡淡地说：“明儿，你还回铺子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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