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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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爷子岁数大了,腿脚不好。如果是晴天,就出门转转,也不到远处去,拎着鸟笼走到锣鼓巷,冬天晒太阳,夏天歇树荫,逗着鸟,顺便听听四号院里孩子们吊嗓子、背戏词的水音。
可今儿一来,发现墙里传出来的腔调变了,竟然是和尚絮絮的念经声。
“怎么了这是?”他问刚摆下摊子的磨刀匠。
“磨剪子~,磨菜刀~”磨刀匠先嚷了两嗓子,才回答他:“办丧事,听说是教戏的先生死了。”
“哟,那可是个角儿啊,叫小,小什么来着?”张老爷子想不起来了,只模糊记得早几年间戏台上那张浓妆的脸。
“谁知道。”磨刀匠懒得攀谈下去。院里做了几天道场了,居然不开火,顿顿都往里送,本来办得挺大的丧事,弄得一把菜刀都没磨上。
风从敞开的大门扑进来,纸灰象蝴蝶般漫天乱舞。小徒弟玉茹慌忙把要飞起来的黄裱纸摁在地上,风吹得火苗左摇右摆,差点儿撩着他的衣襟。玉茹偷偷瞟了冬至一眼,见他没有动静,不敢自行去关门,只把腰上的麻绳又系紧了些。
冬至也觉得冷,一直冷到骨头里。眼前的白幡、纸钱还有阵阵冷风,让他回想起母亲去世的那些日子。是谁说春天和秋天不一样的,春天有人死,秋天也有人死,对于死了的人,什么都一样。
院子里和尚的念经声停住了。玉茹反射般的咽了口口水,到中午了,饭该送来了吧。
另一个小徒弟长生悄没声地溜进来,先给师傅的灵位磕了个头,然后跪到玉茹身边,拿了纸钱往火盆里填。
玉茹借递纸钱的功夫,小声问长生:“和尚歇了?”
“嗯。”长生点点头,小心地露给他一个笑纹儿,“饿了?”
玉茹苦着脸,指指自己的腿:“跪麻了。”
“师傅修理你还不够。天天罚你跪两个时辰,就练出来了。”
“我又不像你那么讨人嫌。”玉茹捏着声音学道:“不长进的东西。”
长生咧了咧嘴,抬头看了一眼师傅的遗像,不出声地叹了口气:以后再想听他骂,也听不着了。
冬至轻轻一声咳嗽,让两个孩子都没了话,烧纸的速度也快了起来。倒不是因为怕他,只是从小就学会了看人脸色,玉茹和长生对于这个在家里住了两个多月的却没说过几句话的男人,有点儿摸不着门道。玉茹永远记得,赵队长玩够了以后对他说的:你比不上在你师傅屋里养伤的那个。
张福的出现打破了灵堂里的沉静。
他径直走到冬至面前,把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大少爷听说赵队长要到这儿来,让你回避一下。”
冬至冷冷地推开他的手。
张福低声骂道:“为你好,知道不知道。兔崽子,真他妈欠揍。”这两天,他为了少奶奶挨摔、大少爷被砸这两档子事儿,不知挨了金桂多少臭骂,把冬至恨得牙根痒痒,要不是家树下了狠口护着,他早就抄家伙打了。
就在这时候,大门口传来了吆喝声:“警察局赵队长来吊唁!”
张福急了,把冬至狠狠一推,推到幔帐后面,喝道:“呆着别动。”随后,陪上笑脸去迎赵队长:“哟,大中午你还过来……”
冬至透过幔帐的缝隙,看到了那身黑色警服走过眼前,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下。这是那一夜后他第一次见到赵队长,地狱里最凶狠的那只恶犬。
赵队长也不上香,拿了帽子在手里摆弄,仰头看小香莲的相片。照片中的小香莲长发及肩,眼神妖娆地笑着,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赵队长笑了笑,说:“我想看看他。”
“啊?”张福愣了一下,没回过味来。
“还没敲钉呢,是吧?”赵队长说着,自顾自地就往灵台的后面走。
张福赶紧拦了过去,“队长,队长,别看了,不吉利。”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我不信那个。”赵队长走到棺材前,伸手就去推棺材盖。
“哎哟,队长哎,这都快头七了,尸首……”
赵队长眼睛一瞪,“管那么多干嘛?滚出去!”张福没办法,绕回到灵台前面。
屋里没有人出声,只听见棺材发出吱吱嘎嘎令人牙酸地响声。冬至看见赵队长低下头,向棺材里看了一会儿,忽然从兜里掏出一件东西,拿在手里端详,竟是一只亮闪闪的水钻凤钗。他笑了笑,把那只凤钗放进棺材里,然后,合上了盖子。
看到赵队长从后面走出来,张福松了口气,“队长,午饭马上就送来,您在这儿吃了再走?”
赵队长挥挥手,懒得搭理他。忽然注意到一直低头跪在地下的玉茹,蹲下身用一根手指托起他的脸,“哟,几天不见,怎么瘦了?”

玉茹吓得浑身发抖,又不敢挣扎,只能白着脸勉勉强强一笑。
“还是这么可人疼,跟我回警局,我给你好好补补?”午饭送来了,玉茹却一点儿胃口都没有。长生三口两口吃了饭,拿起两个馒头又往里加了些荤菜,送回到灵堂给他。玉茹拿在手里勉强咬了一口,看见坐回到椅子上的冬至,胳膊肘碰碰长生,使了个眼色。
长生会意,拿着馒头走过去,想想,叫:“先生,给。”
冬至抬眼看他,笑笑:“你吃吧,我不饿。”
长生拿着馒头,给也不是,回头也不是,也只能笑笑。
冬至伸手接过来,“谢谢你。”
长生松了口气,回到玉茹身边,低声问:“一个够不够,我再去拿?”
玉茹慢慢啃着馒头,忽然掉下泪来,“师傅走了,咱们以后可怎么办啊?”
长生沉默地拍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冬至看着那两个偎在一起的孩子,好像看到了自己和喜凤。在母亲的灵前,他抱着她,直到她哭累了睡着,他对着灵位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妹妹,让她快快乐乐的,和娘在的时候一样。可是,他一走五年,回来以后,除了伤心和担惊受怕,什么都没带给她。
冬至揉着自己的额头,苦笑,我大概是最不孝顺的儿子,最没出息的哥哥,他抬头看看小香莲的笑容,还有,最晦气的朋友。
和尚们连着折腾了几天,也乏了,下午的经文念得草草了事。玉茹和长生听着一个腔调的念经声,终于抗不住困倦,依偎着打起了瞌睡。
冬至默默地把火盆搬到自己跟前,往里慢慢添着纸钱。
大门口一阵乱,诵经声也停了。雇来照应杂事儿的走进灵堂,低声对冬至说:“明儿出殡用的祭品送来了,张福大哥不在,要不,您去看看?”
冬至点头,跟着他来到院子里。
扎好的纸人、纸马、金山、银山正源源不断地运进来,靠墙码成一排,院门口一个年轻的伙计连搬带指挥,忙得团团转。
裱糊店的秦老板迎了过来:“您看看满意不?”
冬至未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想:“人都没了,烧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他会喜欢吗?不过是活人图个心安罢了。”
秦老板叫伙计:“东子,包袱,快点儿拿来。”
“哎,”伙计答应着,跑出去,不一会捧了个大包袱回来。
秦老板解开包袱,露出一大一小四个纸盒子。他小心打开大的那个,冬至一下看愣了,里面是一套戏服,红色的对襟长袄,粉色的罗裙,还有一双嫩绿色的绣鞋。戏服上描花儿鎏金,却是纸做的。
“手艺怎么样?”秦老板很有些得意,“还有这个,我和徒弟费了三天两夜的功夫赶出来的。”他又打开小盒子,居然盛了金银纸扎的一套首饰,虽说没有实物精细,却也能显出亮灿灿的华丽来。
冬至无语地摇摇头,看着崭新的纸做的衣饰,想起在这儿养伤的时候,躺在床上看小香莲哼着戏文,对着镜子一件件试穿早先的戏装,穿一件,脱下来丢在床上再换下一件,一直到柜子空了,衣服把冬至埋起来为止。通常这样的试装,总以小香莲的大发脾气而告终。他的腿残了,再上不得戏台,那些戏服,也就成了镜花水月的笑话。但他再怎么发脾气,摔东西,戏服是从不肯糟蹋的,一定会等平静后,好好地叠起来放进柜子里,留到下一次再拿出来过瘾。
秦老板看他没啥表情,心里忐忑:“您觉得哪儿不好,我们再改。”
冬至笑笑,双手捧过包袱:“挺好,辛苦您了。”
俩人说着话,裱糊店的伙计在一旁观望了半晌,忽然用力拍了一下冬至的肩膀:“伙计,是你啊,我说怎么瞧着这么眼熟。”
冬至和秦老板都愣了,秦老板喝道:“怎么那么没规矩。”
伙计向着冬至呵呵笑着,“不认得我啦,去年,咱俩坐一条船回来的,你还帮我扛豆子来着。”
冬至再看,那一双大大的招风耳朵,笑眯眯的脸庞,想起来了,“哦,你是胡正东。”
秦老板松了口气,小声打了个哈哈,“原来你们认识。”
“好记性。”胡正东竖起大拇指,跟着又挠挠后脑勺,“可是我想不起你叫什么了。”
冬至真的笑了,“我叫李冬至。”
“队长……”张福更不知道该怎么拦了。
“哈哈,哈哈……”赵队长大笑着起身,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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