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跨院里静悄悄的。
“二少爷在屋里等你呢。”喜凤早已在等在院门口，把冬至让了进来。
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让冬至想起五年前的那个秋日。也是在这儿，家彤拉着他的手，走过院里的梧桐树，两个人躲在家彤屋里的床上，撬小木箱的锁。
小木箱里藏着秘密，有衣服少少的西洋美人画册，漂亮的风景书，还有，男人和男人的春宫图。
就在那天晚上，殷老爷死了，自己的母亲也随着不明不白的去世。而那以后的日子，就象被风浪打翻的小船，倾覆在无边无际的苦海当中。
是命中注定吗？
冬至不愿意再想下去，他不承认，也不甘心低头于他的命运。
家彤的笑容就和小时候一样明亮，他伸手去搀冬至的胳膊，“快，到床上坐。”
冬至感到有些别扭，把腋下的拐杖换到另一侧，借此摆脱掉家彤的手，“别，二少爷，我坐凳子就好了。”
家彤不以为意地道：“坐凳子你的腿舒不开，还是床上舒服。”
冬至抢着在桌旁的凳子上坐下来：“没事，早就不疼了。”
家彤一笑，试了试茶壶温度，倒了杯茶递给他。冬至接过去捧在手里，两人相视，却一时想不起要说什么。
未等到冷场，冬至先开口：“二少爷哪天走啊？”
家彤答道：“后天一早，已经晚了快十天了，学校那边交代不过去。”
“你上学的地方，很远，是吧？”
“是啊。从咱们这儿，要先坐一天船到汉江，然后再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家彤微笑着说。
“火车？”冬至眼睛亮了一下，“我在汉江时见过，但没有机会坐。”他显出神往的样子，“能离开柳镇，到外面看看，真好。”
“你也可以呀，腿好了以后，去外面走走。咱们国家可大了，有很多地方，也有很多机会，象你这么聪明，一定能过得不错。”
冬至沉默了。
“你父母都不在了，没什么牵挂。不像我，有我娘在这儿，跑多远，我也得回来。”家彤有些无奈地笑笑。“下次我回来，也许就见不到你了。”
“肯定见得着，我一时走不成的。”冬至慢慢说。
“怎么，你不放心喜凤？”
“我跟吉祥米铺签了约。我爹向大少爷预知了我三年的薪水来还他的赌帐。”冬至觉得嘴里的茶漾着苦味。
“哦？”家彤一愣，随即避开了冬至的眼睛。
想不到李大有死了死了，还留下一**帐给冬至。若是欠别人的，他可以替他还，欠大哥的……，大哥对冬至到底有没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心思，他不愿意多想，只是潜意识里，希望让冬至能早点离开。可他知道，于明于暗，大哥都是不可能轻易放冬至走的。
冬至倒是看着家彤，眼里满是感激。即使这么几句话，也能让他感到温暖和安慰。他看出家彤的为难，主动换了话题：“二少爷，今儿我来，也是想感谢你和二太太，这段日子对喜凤的照顾。真是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说着，他站起身，向家彤深深鞠了一躬。
“哎呀。”家彤赶紧扶住他，“你这是干嘛，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还不是应该的。再说，应该说是喜凤照顾了我们，她做的饭太好吃了。”
冬至笑了，“真的？她听了这话，得高兴得蹦起来。我昨天还听她说，二太太不太喜欢吃她做的饭呢。”
“哦。”家彤尴尬地摸摸头，“我娘……，嗨，我也为这事儿发愁呢。她死活不肯让喜凤住到院里来照顾她，这两天我们为这事吵了无数次。她说一个人清净惯了，怪事，我回来她挺高兴啊，真不知道她因为什么这么固执。”
冬至刚想劝解两句，就听见门外一个声音冷冷地说：“说我什么呢？”冬至心里一凛，家彤倒是满不在乎，堆起笑脸走过去掀门帘：“娘，大冷天躲在外头听墙根啊，还刚好听见我说你坏话。”
芙蓉走进来，训斥家彤：“耽误了那么多天课，不说看看书，倒有功夫在这儿瞎聊天。”
家彤笑嘻嘻地：“看书着什么急。我和冬至告别呢。”芙蓉这才用眼角扫了一眼冬至，就像看一袋长了霉的黄豆。
冬至赶紧鞠躬，“二太太，我和喜凤谢谢您……”还没说完，被她打断：“不用。要不是家树和家彤坚持，我也不会留她。你这也回来了，就把她领回家去吧。”
“娘。”家彤皱起了眉头，“您老这样，我怎麽放得下心走。”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又不老。用得着找个人看着我吗？”
“怎么是看着您呢？”家彤争辩起来，“不过就是让喜凤住在院里，有个事儿能照应一下。梁妈年纪大了，干活不能指着她，晚上又起不来。”
“我说不用就不用。”芙蓉冷着一张脸。
冬至咂摸着其中滋味，小香莲的话不可抑制地从心底浮上来。“二少爷，”他说，“喜凤年纪小，做事肯定有差错，难免让太太不满意。我想，还是让她和梁妈住在院外吧，别扰了太太清净。干活什么的，也不耽误。”
芙蓉看了看他，哼了一声，掀帘回屋去了。家彤一脸的无可奈何，只得长叹了口气。
又说了一阵闲话，冬至起身告辞。家彤把他送到院门口，犹豫半天，还是说：“你若不愿意在吉祥米铺干活，我去找大哥，工钱也不用着急还。”
冬至心里明白，若是家彤对这个提议有一点儿把握，在屋里就说了。可他还是对家彤非常感激，他摇摇头，说：“做人不能说了话不算。再说喜凤也小，等过两年她找了婆家，我再走也不迟。”
家彤点点头，拉起冬至的手用力握握，说：“多保重。”
冬至倒笑了，“怎么跟以后见不着了似的，你不是说夏天就回来吗？”
家彤不好意思地咧咧嘴，竟然觉得眼眶有点儿湿，他赶紧抽回手来擦鼻子，“快回去吧，起风了。”
冬至把拐杖架在腋窝下，向家彤挥挥手，转身慢慢走了。
家彤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冬至回到西院，迎面看到张福匆匆从屋里出来。他打了声招呼：“张叔，您回来啦。”张福嗯了一声，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错身的当口，冬至一愣，他看见张福的右脸红了一大块，倒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这院里还能有谁能对他动手？不用问，肯定大少爷在里面。冬至收回上台阶的脚步，转身进了隔壁屋子，一是看到家树他总觉得透不过气来，另外，他也想给小香莲多留一点时间。
小香莲纤细的身体淹没在床上厚厚的被子里，只留下一张憔悴的脸露在外面。此刻看到家树，脸上兴奋得染上了一抹嫣红，显得多少有了些神采。
“你好几天没过来了。”他望着家树，眼里的爱意与渴望满得几乎漾出来。
家树却不自觉地避开了目光，“我每天都会来，只是有时候你在睡觉罢了。”
“真的？”小香莲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抓住家树的胳膊，“从今天开始，我尽力不睡等你。”
“别，还是养好身体要紧。”家树把小香莲的手塞回被子里，轻轻拍了拍，“别着凉了。”
小香莲的眼睛在他脸上来回踆寻，心里有一点儿凉。他把自己的热切往回收了收，问：“你刚才和张福吵什么呢？”
家树似乎松了口气。“我让他出去办事，办得不好。”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爱动手了？”小香莲笑道。
“还不是跟你学的。”家树心不在焉地说。
小香莲在心里叹了口气，在以前的日子，他从来不敢缠着眼前这个人，无论怎样在深夜里辗转无眠，也不会主动去找他。为他受了委屈，也从没有说出一句不甘心的话。出卖了**，耗尽了心思，却象一个追梦人，明知遥不可及，却竭尽全力地向往着。
如今，已经没有了明天，梦实实在在地醒了。身体的疼痛还在其次，那日益**的感觉让他心灰意冷。生，本来就无甚滋味，他不怕死。只是，他舍不得他，他想在死前分分秒秒地看着他，拥着他，哪怕只有几天。
小香莲从家树的脸上看到了焦急、愧疚，也感到了他的关切和顺从，如果这里面还能混有一点点爱，这一生也就完满了吧。“不过，就这样吧，”小香莲闭上眼睛，让泪水滑落回肚子里，决定不再纠缠。“何必让他难受呢？”
家树坐在床边，努力克制着想抽烟的**。张福带回来一个白痴一样的消息：洋大夫说不出诊。他说不出诊就不出诊，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就这么跑回来了，打他一巴掌，还真是轻的。他简直想把他头朝下踹到河里去，才能解了心里憋着的这口气。
他望着小香莲的脸，头发纠结着散落在枕头上，已经憔悴得不**样。怎么办？怎么办？如果他这一时就死了，我怎么办？家树很想把自己强悍的灵魂从头顶揪出来，塞进小香莲的身体里，只要他能挺过去。
“香莲儿，我……”
小香莲侧过脸，“怎么？”
“我要出去几天。”家树下了决心，他不信洋大夫就请不来。
“好啊。”小香莲微笑着看他，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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