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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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已经冷了,家树还是端在手上,隔很久慢慢地咂一小口。郑国安派来照应的小徒弟,这时守在小香莲床边,闭着眼睛偷偷打瞌睡。炭火噼噼啪啪地烧着,却好像驱不散屋子里的寒意。
张福挑帘子进来,带起的风吹得火苗一阵乱摆,把家树的脸也影得阴晴不定。冬至跟在后面,屋里浓重的伤药气味扑面而来,竟与小香莲那儿是一样的。
“大少爷,冬至,我接回来了。”张福欠身说。
家树嗯了一声,指了指床边的小徒弟,“你给他找个地儿睡会儿。”
张福过去把小孩儿拍醒,带着他走出屋去。
冬至一直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门边上,眼睛看着地。家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金六死了。”
冬至惊愕地抬头。
“他绑架了我,赵队长去救我的时候,两边儿打起来了,他被枪打死了。”家树冷静地说。
“绑架。”冬至咀嚼着这两个字。“那封信……?”
“是。”家树打断了他,似乎不想提起。
“那么,不开庭了?”冬至问。
“不管开不开庭,你都没事了。罪名会推到金六那两个手下身上。”家树又咂了一口茶,“也许,会让你去做个证,也许,这件事就这么完了。”
完了?冬至迟疑地望着家树。再不用见到赵队长,还是,你又与他有了什么交易?交易,他想起小香莲看完信后的反应以及他那个毅然决然的表情。“昨晚,小香莲去找的赵队长?”
家树的脸不自觉地**了一下,遍布在小香莲臀上、大腿上的伤痕毫无疑义的确认了这一点。
“小香莲呢?”冬至看着家树,慢慢从疑惑变成了恐惧,“我一天都没看见他。”
家树朝床上指了指,“在里面。”
冬至甩开拐杖,几步跨过去,撩帐子时手直发抖。小香莲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灰败,连呼吸都若有若无。
“他怎么了?!”冬至提高了声调。
“中了两枪。”
“你……!”冬至愤怒地咬紧了牙。
家树沉默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小香莲为我挡了两枪?他在心里苦涩地冷笑,恐怕小香莲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这么傻吧,真他妈傻。
他不愿再想下去,站起来走向屋门,回头对冬至说:“你就睡隔壁吧,好好照顾他,毕竟他也……”他喘了口气,“换药什么的不用你,有医馆的人,等他醒了,能看见你就行了。”
“伤得重不重?”冬至问。
没人回答,家树已经走了。
喜凤新做了一碗面条,热腾腾地端进来。“哥,大少爷说你还没吃饭呢,快,赶热吃。”她忽然愣住,因为她看见冬至一手扶着床栏,一手捂住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香莲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以后了。郑国安好药、猛药下了一大堆,终于见了点儿成效,把人从鬼门关拖回了半步。
家树听到这个好消息匆匆赶来,正碰上郑国安从屋里出来。
“怎么样?”家树有些兴奋。
郑国安点头,“醒了。可伤势,”又摇摇头,“没多大起色。”
家树皱起眉,“这样。”
郑国安想想,说:“不是我自谦,治这种枪伤,我还真没多大经验,用的药也不太对路子。”
家树急了:“镇上就你家医术最高,你不治,让我找谁去?”
“我建议你去省城,请个西洋大夫来试试看。”郑国安说,“我先在这儿维持着。”
家树楞了一下,盘算道:“这一来一往,可得不少功夫啊。”
“是。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也不会这么说。反正是这样,你去请呢,费时费力还不一定请得回来;可要是不请,别怪我没提前说,”他又摇摇头,“我看要悬。”
文娴自从那天晚上吵了一架,第二天就回了娘家。最初的脾气发过以后,开始捧着肚子等,但就是不见家树来接,不由得又急又恨,冲母亲嚷起来:“都是你,非拉着我去裁缝店!还有我爹,家树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为什么不管?”
陈太太叹了口气,挨着女儿在床边坐下,劝道:“你也是,好好的吵什么,不就是埋怨你几句吗,他受了惊吓,由他说就是了。”
文娴抹了抹眼泪,不出声,她当然不肯把家树接了姘头到家里住的情况说出来丢人,更何况,那个姘头居然是男的。
“你爹是生气他跟赵队长走得太近,你看看,他有多长时间没过来啦,倒是每天往赵队长那儿跑得勤。跟着赵队长那个惹祸精,出了事也是活该。”陈太太又叹了口气,“人还没走,茶就凉啦。”
文娴想起家树说的刻薄话,看看自己粗大的腰身,再对比小香莲那张妖娆的脸,顿觉昏天黑地,无一丝亮光。自己一个出身官家的大小姐,居然比不过下三滥的戏子,真是死的心都有了。“他要不来,怎么办啊,妈?”文娴求助地望向母亲。

“没事。”陈太太拍拍她的手,“没有几天就生了,他总不能让姓殷的孩子生在陈家吧。他会来的,放心好了。”
家树叫来了张福,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到省城去请洋大夫。“找最大的医院,最好的大夫,赶紧给我请来。”
张福捏着钞票泛了愁,他这辈子就去过一次省城,更别提去请洋人了。
“不是有郑先生,还用……”他鼓起勇气想做个挣扎。
“少他妈废话。”家树最近跟谁都没有了哪怕装出来的客气和礼貌,“今儿下午就走,请不到就别回来。”
小香莲的伤势已经开始恶化了。喝了郑国安开的安神药,他几乎整天都在昏睡。但神奇的是,每天傍晚时分,他都会醒过来。因为也只有这段时间,家树才有可能过来看他。
冬至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心痛,当他看着小香莲因为疼痛而抽搐的脸,当他看到小香莲等不到家树而暗淡的目光,他的心会缩成一团,象放在油里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痛斥赵队长的无良,殷家树的欺骗,也不再埋怨小香莲的痴心,甚至,到了黄昏来临,他也开始盼望家树的到来。也许,他的身影,比世间所有的良药都管用。
太阳西斜。
“哥。”喜凤轻轻叫。
冬至回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二太太那儿忙完了?”
“嗯。”喜凤的神色显得有些羞涩,“二少爷让我跟你说,他过两天就要上学去了,问你能不能到他哪儿去,好在走前说两句话。”
冬至想起家彤来,还是有些温暖的感觉,说:“好啊。我回来以后还没见过他呢。”
喜凤笑了,说:“二少爷讲,他本来是很想来看你的,”她压低了声音,“可这几天跟大房吵架,怕二太太伤心,不方便过来。”
冬至替喜凤拽拽袄边,笑道:“我应该去的,二少爷和二太太这么照顾你,我要去谢谢人家。”
喜凤撇撇嘴,道:“二少爷对我很好,二太太就……”
“怎么啦?”
“她脾气可大了,每次我做的饭,二少爷都说好吃,可她总是挑东挑西的,其实,我比梁妈做饭好多了。”喜凤嘟着嘴。
冬至劝慰地摸摸她的脸,“也许不合她口味吧。”
“不是,她不喜欢我。”喜凤声音稍高,“她要我和梁妈住在外院,做饭,打扫啊都特别不方便,其实,里院空着好几间呢。”
“喜凤!”冬至有点儿严厉,“不许这么挑剔。”
喜凤低下头,小声说:“外院小屋可冷了。梁妈还打呼噜,我总睡不好。”
冬至把她揽在怀里,沉默地拍拍她的后背,“等哥以后有了钱,一定接你去住大房子。”
“嗯。”喜凤把头搭在哥哥肩上,说,“哥,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一直在我身边,怎么都好。”
喜凤出去给冬至端饭。
小香莲在床上忽然轻笑,“你妹妹喜欢二少爷。”
“醒了?”
“渴。”
冬至兑了一杯温水拿到床边,轻轻扳起他的肩膀,靠在自己身上,“慢点儿喝,别呛着。”
小香莲就着冬至的手喝了几口,感到胸闷的厉害,摇摇头,努力压制住涌起的咳嗽,“我得躺下。”
头还没落枕头,水就喷了出来,连续的咳嗽使他疼得脸色灰白,出了一身冷汗。冬至轻轻地拍他的背,“叫你慢点喝。”
小香莲边咳边笑,“手法不对。你看我伺候你那会儿,什么时候让你呛过水?”
等平复了,小香莲接着说,“你妹妹多大?”
“十五。”
“不小了。你赶紧给她找个人家,别等在这大宅门里,让少爷们玩残了,就没人要了。”
“你……”冬至气红了脸,却知道小香莲说得是实情,叹了口气,“二少爷不是那种人。”
小香莲斜着眼看他,神色间带着些惯有的媚色,“傻子。你以为这里面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你才是傻子。”冬至忍无可忍地回了一句。
“是。”小香莲仰头笑,“我他妈傻到家了。所以,我才不想你像我。”
两人都沉默了。
“那个二太太。”小香莲懒懒地,“别是养了个小白脸儿吧。”
“什么?”冬至眼前闪过二太太贤淑端庄的样子。
“我的屋子晚上就从来不让我徒弟进,怕撞上了难看呗。让你妹妹机灵点,别瞎问瞎看,弄不好要被人灭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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