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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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坐在椅子上,脸苍白得像纸一样,嘴唇哆嗦着。家彤半蹲下来拉住她的手,声音中带着焦虑和残存的愤怒:“娘,你没事吧。”芙蓉沉默地用手绢沾去脸上不断的泪滴,勉强摇摇头。
家树走过来,站在两人身前沉默片刻,说:“家彤,你扶二娘先回家吧。”家彤抬头,怒视着他。芙蓉却站了起来,低头向门口走去。家彤顾不得再说什么,急忙快步赶上扶住她的胳膊。
张福觉得跟着走得罪大太太,不跟着又不放心,正左右为难,家树对他说:“你也家去,呆会把马车赶过来,我要运个人回家。”
“谁啊?”半天没有出声的金桂问。
“一个朋友,因为救我受了伤,我带他回家养伤。”家树回答。
“朋友?救你?”金桂半信半疑,“你哪个朋友,我认得吗?”
家树皱皱眉头,没说话。
看到连张福都走了,金桂没了顾及,开始数落起来:“你个不孝的东西,想吓死你娘啊。干什么不好,非得跟警察局掺和起来。这要是出点儿什么事,我可怎么好……”她抹起了眼泪,“门口躺着的那些人里,说不定就有你啊。你要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呜……,我连个孙子都没有呢……”
家树沉着脸听着,既不劝慰也不回嘴,听到金桂说起孙子,才想起来,问:“文娴呢?”
“谁?”金桂蒙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擦了把鼻涕眼泪,说,“昨儿她娘家接她吃饭,我一早起来就跑到这来,她在哪儿,我到不知道。”
家树疲惫得连脾气都发不出来,“算了,回家再说。”
金桂还在嘀咕:“你看家彤刚才那个样子,居然要冲我动手,他眼里还有谁啊。我告诉你,你可得防着那房点儿,别当他们都是好说话的……”
家树看着这个持刀劈到人家脖子上还反叫抓贼的女人,在心里冷笑一声,“不知我身上的血是不是和她的一样冷。”
张福及时捂住嘴,才把那声惊叫咽到肚子里。眼前半死不活躺在担架上的那个人,不是小香莲吗?
张福眼看着他们把担架抬进马车里,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踏实。前些日子,大少爷和少奶奶吵架,把少奶奶气回了娘家,听说就是因为他啊。这要是把他抬回去,少奶奶知道了,那得打成什么样啊。
殷宅的客房是个独立的小院,离家树的卧房不远。郑国安指挥几个小徒弟小心翼翼地把小香莲搬下马车,安置到床上。经过这连番的折腾,小香莲却一直昏迷不醒。
郑国安把白布解开,轻轻地换药。家树陪在一旁,不看小香莲,却关注着郑国安的神色。郑国安忙活完了,坐下来把脉。半晌,家树看他松开手,忍不住问:“怎么样,见好吗?”
郑国安摇头,“腰上的伤太重,很难……”家树黯然。
郑国安起身告辞,“我每天上午来换药,煎的药呆会伙计拿过来,他能醒就灌进去,醒不了,就算了。”
家树起身送客。走到门口,突然冲郑国安躬身,说:“你多费费心,能有什么办法,全用上,我不在乎钱。”
“我知道,尽力吧。”郑国安拱了拱手,提着药箱走了。
家树走到小香莲身边,默默地站着。
“大少爷,少奶奶回来了。”张福悄没声地进来,低声对家树说:“我跟她说您在老太太那儿,她就没过来。”
“哦。”家树答应一声,“我就去。”
“您是不是洗把脸,换身衣服,呆会儿别吓着少奶奶。”张福提醒他。
家树回头,“她不知道?”
张福答道:“少奶奶昨没回来,今儿一早就跟陈太太去裁缝店了,还没听说呢。”他看家树脸色不愉,赶紧赔笑,“不知道也好,回头伤了胎气,不值当的。”
家树冷笑:“她还有胎气可伤?”
张福不敢接嘴。半晌,家树长舒了口气,再怎么样,文娴也是他媳妇,肚子里的孩子在理论上也是他的,他似乎不应该在下人面前显出刻薄的嘴脸来。
家树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
张福弯了弯腰要走,家树又叫住他:“把喜凤叫过来在这儿伺候着。”
张福一愣,看看小香莲,迟疑道:“喜凤,行吗?”
“我看她做事还挺灵巧的。”家树说。
“可是,”张福犹豫来犹豫去,还是说,“她一个小姑娘,还没出嫁……”再看看小香莲,“怕是不合适。”
“没事。”家树疲惫用手揉着太阳**,“有她哥呢,白天医馆的小徒弟也盯着。”
“冬至也住这儿?”张福忙起来倒是把他给忘了,“那案子不是还……?”
家树再也没兴致说话,恨不得一脚把张福踹出去,“哪儿那么多废话,你去先叫喜凤,再去锣鼓巷把冬至接到这儿来,对了,叫人把外间客房收拾一下。”
“是,是。”张福赶紧一连声的答应。
张福一走,屋里又陷入了沉寂。家树立在床前,看着昏睡的小香莲,两人曾经的缠绵、快乐涌现出来,化成潮雾漫上了双眼,他长叹一声,“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呢?”
冬至从清晨等到了黄昏。这世界就像把他遗忘了一样,没人理也没人问。开始,门外的每一个声音都能让他心惊,渐渐的,他开始幻想,这间屋子就是一处避风港,风雨再大,也能被挡在外面。所以,一天都没人送饭送水,他也不肯叫,他怕打破这样的宁静和安全。
天晚了,窗纸又从白变成了灰色。冬至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他知道,也许今天不会再有人带他走了。能拖一天,那怕只有一天也是好的,他不敢想象警察局那个地狱和地狱那个狞笑着的魔鬼。

张福发现屋里黑着灯,有点儿拿不准,问守门的王九:“在里面吗?”王九挠挠脑袋:“没见他出来啊,应该在吧。”“怎么叫应该在,你中午晚上总给送饭了吧。”张福奇怪。“送饭?”王九摇摇头,“就让我看门,没人让我给他送饭啊。”“妈的。”张福差点儿骂出声来,心道:“你是傻啊还是脑子缺跟弦呀。”
他走过去轻轻叩门,“冬至,冬至。”屋里没声。“出事了?”最近倒霉事儿太多,容不得他往好处想。
张福推门进去,屋里黑漆漆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回头叫:“灯在哪儿呢?”嗓音已经有点儿发颤。昨晚来时冬至看信时绝望的表情在眼前闪现,“他不会,不会……”
缩在后面看热闹的小徒弟走上前来拉开了电灯。灯光一亮,张福的心一下子就落到了肚子里,声音也大了:“怎么不说话呢,叫你半天。”
冬至蜷缩在床上,象一只被逼到陷阱边缘的兔子,警惕地望着张福。张福白天受了一肚子气,现在全发在冬至身上,走过去就拽他:“快点儿起来,跟我走。”
冬至突然挣扎,抬手把张福推了个趔趄。张福急了:“怎么着,带你回家,你还不愿意啊。”
“回家?”冬至怕自己没听清。
“大少爷让我接你回大宅住,快别磨蹭了,我还有好多事呢。”张福勉强忍住,没上去抽他一记耳光。
冬至愣愣地让张福拽起他,抓住扔在身上的衣服穿好,人好像还在云雾里飘着似的,“回家?真的回家,不是去警察局?”他被人骗怕了。
“谁稀罕骗你。”张福看看冬至的腿,问,“用人抬你吗?”
冬至摇头,伸手拿起靠在床头的拐杖柱在身下。
“那好,快走吧。”张福催道。
“小,小香莲呢?”冬至忽然问,自己就这么走了,在这儿呆了两个月,一声不出的就走了?
“他也在大宅。”张福阴沉着脸,“你一会就能瞧见他。”
文娴对着镜子比划一块衣料。上好的加厚锦缎,淡紫的地儿上用金银线绣着牡丹花,无论是做夹袄还是做旗袍,都是那么大方、贵气,文娴很满意。“只是,”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叹了口气,“恐怕得明年才能穿了。”
家树进来的时候,文娴也没有回头,只是兴致勃勃地问了一句:“家树,你看我新买的料子,好看吗?”也许是早预料到了,没听到回答,她也不生气,接着说:“我妈还做了两身衣服,账单开好放在桌子上了,你明天叫人去结一下。”
“当。”瓷器摔在地上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回头,看见家树站在窗前的背影,一个茶杯已经碎成了几片。
“怎么啦。”文娴又愤怒又委屈,“不就花点儿钱吗,你冲着谁砸东西?我还是我妈。”
家树转过身来,朝她伸出右手,上面的绷带上血迹斑斑。文娴茫然不知所措,喃喃地说:“你,手破了?。”
家树冷笑,“就凭你这一点儿,我就应该休了你。”
文娴呆住,然后感到巨大的侮辱,她把手中的衣料跩向家树,大喊:“你说什么?你再敢说一遍。”
家树接住衣料,扔在地上一脚踢开,喝道:“还买东西,做衣服,你差点儿成了个寡妇,你知道不知道!难为你爹还是警察局长,出那么大的事儿,连个面儿也不露,当我是什么。哦,你爹寻思自己快下台了,想我死了,再给自己找个听话的女婿,好享清福,是吧。”
文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瞧着他。
“他也不瞧瞧,他女儿长什么样了。还做衣服,做多大的衣服能装得下你啊。”家树身不由己地说着,极尽所能地刻薄。
文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嚎啕边扑过去挠他。家树轻而易举地捉住她的双手,举到高处。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他可以看清文娴微微有些浮肿的眼睛,不知为什么,他透过它,似乎又看到小香莲昏迷中的面孔。有一瞬间,他失神了。
文娴的口水吐到他脸上,哭声也震得耳朵疼。他一步步地前进,逼着她一步步后退到床边,然后两手一用力,将她推到在床上。
文娴两手握拳在床上乱锤,使劲全身力气哭嚎着,几乎使自己背过气去。家树看着她,突然厌倦了,无论是伤害还是哄骗都使他厌倦。
“我把小香莲带回家来了,你要是敢动他一下,我让你,让你全家后悔一辈子。”家树冷漠地说。
文娴猛然止住哭声,脑子蒙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她声嘶力竭地大叫:“你,你,你,我死给你看!”
“随便吧。”家树转身向门外走去。
冬至回到了殷家大宅。
张福拎着灯笼照亮,冬至拄着拐杖慢慢跟在后面。摇曳的灯光照在坑洼不平的石子路上,让冬至想起了很早以前的那个秋夜。
喜凤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了很久,才看到冬至的身影。她兴奋地扑上去抱住哥哥的腰,把头埋进他怀里,叫道:“哥,你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冬至揪了揪她的辫子,笑道:“不是昨晚才见到过?”
喜凤抬起头,露出了闪亮的笑脸。
张福咳嗽一声,问喜凤:“谁在里面呢?”
“大少爷。”喜凤回答,掺起冬至的胳膊要扶他进屋。
冬至迟疑着不动。他想起了那封信,信里**裸地威胁让他从头凉到脚。他已经认清楚了,屋里的那个人,从来都没有当过善人,从来都把其他人当成一件工具,或者,是一件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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