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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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漫长,冬至睁着眼睛,看着窗纸由漆黑一层层地染白,心里的恐惧与激愤也慢慢麻木了。炉火渐熄,湿冷象蛇一样缠绕上来,他躺着一动不动,任寒气从手脚四肢向胸口蔓延。也许等到心冷了,就能得到安宁了吧。
就跟往常的清晨一样,天刚蒙蒙亮,小香莲的徒弟们就起床洗漱、打扫庭院,然后开始喊嗓子、练把式。只是由于正屋里一直没有动静,所以声音都尽量地压低些。
伺候小香莲梳洗的小徒弟轻轻叩了叩门,冬至没有应。小香莲屋里隐秘颇多,平日里不让徒弟们随意进来。既然无声,也就再没人来打搅。
屋里的挂钟“铛,铛……”打了八下,阳光终于爬上了窗楞,屋外远远传来小生的念白“啊,娘子……”,一个最普通的冬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冬至僵硬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该多好啊。
小香莲一直没有回来。
到了九点钟,冬至再想逃避,也觉得不对劲了。按照说好的点儿,现在该是开庭的时候了。可不但小香莲没有消息,就连守在院里的王九他们都没过来。
难道是因为小香莲找到了大少爷?冬至摇摇头,昨夜那封信里的字句还如烙铁一样印在心里。如果真象小香莲所说,大少爷是被金六逼迫才写的这封信,小香莲又怎么可能见得到他。如果不是,冬至苦笑,赵队长、大少爷他们会轻易放过我吗?其实,就算不用喜凤来要挟,自己的命还不是捏在人家手心里。
挂钟嗒嗒地走着,冬至留神听着窗外的动静。他即盼望着永远不要有人来,又觉得这无边无际地等待特别难捱。就像跪在断头台上的死囚,在等着刀落下的那一刻。
家彤等不到洋车停稳就跳了下来,往柳镇最大的医馆里面冲。
医馆门口里闹嚷嚷的,几个警察端着枪正往外撵人:“去!走!有什么好看的……”家彤正往里挤,一个枪托子突然杵到他胸前:“挤什么,你……”
家彤急道:“我哥,我哥在里面。”
那警察斜着眼睛看他:“你哥谁啊?”
“殷家树。”
枪托退开了,警察闪开了一条缝,让家彤进去,同时向里面大喊:“殷老板家里来人啦。”
家彤从来没闻到过这么浓的血腥味。从院门口到内堂,石板路上洒着斑斑驳驳的血点子,被来来往往的脚步蹭成一片片污迹。内堂门口的地上,并排躺着几个人,被白布从头到脚严严实实盖着。家彤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块白布,似乎看到上面的血渍洇得越来越大。
“啊……”内堂里传来一声惨叫,把家彤惊得一哆嗦,腿都有点儿软了。前面带路的警察回头瞅了他一眼,说:“不是殷老板。”
果然不是殷家树。家彤走进医馆小隔间的时候,他正半靠在床头沉默地抽烟,一头一身的土,脸脏得看不清神色。
家彤扑过去,拉住家树的胳膊,“大哥,大哥,你怎么样……”突然看到他衣服上大块的血迹,差点儿哭出来,“怎么这么多血,伤到哪儿了?”
家树疲惫地摇摇头,“不是我的。”
家彤还是不放心地上下翻找。家树象厌烦似地推了推他,低声说:“跟你说了没事。”
家彤抓住他的手,上面缠了一圈绷带,“手怎么了,是不是中枪了。”
“没有,就破了个口子。”
家彤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跌坐到床上,“吓死我了,那个报信儿的傻子啥都说不清楚,就说出事了,打枪了,你被送到医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家树慢慢吸了一口烟,沉默。
家彤打起点儿精神,“没事就好。对了,得赶紧给家里回个话儿,我先来的,大娘现在肯定都急疯了。”他转向站在屋角的警察,“您能不能帮忙给我家里传个话?”
警察有点儿为难,“我奉命在这儿守着。”
家彤从兜里摸出两块钱递过去:“麻烦您让哪位得空的兄弟跑一趟。”
等警察出了门,家彤这才问:“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家树慢慢滑下身子,仰倒在床上,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屋顶,依然不说话。家彤不知他是不是受了惊吓,也不敢追问。
这时候,有人转过屏风进来,家彤认得,是大哥的好友,也是医馆的少东家郑国安。他挽着袖子,两只手上**的象才洗过。郑国安冲家彤勉强笑笑,打了个招呼,然后跟家树说:“他醒了,你过去看看吗?”

家树已经翻身坐了起来,此刻绷紧了一张脸,咬着牙问:“能不能活?”
郑国安踌躇一会儿,还是摇摇头:“说不好。”
家树低头,两只手紧紧捏在了一起。家彤莫名其妙地紧张,看看家树又看看郑国安:“谁啊,你们说谁能不能活?”
家树站了起来,拍怕他的肩膀,“在这儿等我。”
“啊?”家彤要跟着站起来,家树留在他肩上的手加了力气,“别跟着。”
郑国安向家彤使了个眼色,摇摇头,然后引着家树向外走去。
小香莲睁着眼睛,此时此刻,他也只有睁眼睛的力气。看到家树进来,他习惯性地想笑一笑,嘴角还没挑起,一阵疼痛袭来,笑容扭曲在脸上。
家树慢慢走过去,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小香莲把他全身扫了一遍,冲衣服上的血渍张了张嘴。
家树明白:“我没受伤,是你身上的血。”
小香莲欣慰地微微点头,用极低的声音说:“我也没事。”
家树张了张眼睛,把那突如其来的酸涩挡回去,他拿起小香莲的手,握在掌心里轻轻揉搓,然后慢慢抬起来,贴到自己脸上。
小香莲觉得疼痛就像一只怪兽,正叫嚣着想把他拖到地狱里去,他的全部精神都用来抵御疼痛,抗衡得很累很烦,可他不愿放弃。虽然只是烛光一样的温情,仍然让他觉得温暖而留恋。
“疼吗?”家树望着小香莲苍白而布满汗珠的额头,低声问。
小香莲摇摇头,眼神有些涣散。
“等你养好伤,我带你去上海,咱们去最好的饭店吃饭,去最棒的戏园子听戏……”家树毫无生气地表白着什么。
小香莲眼睛闭上了,朦朦胧胧的,他感到有泪水落到被家树握住的那只手上,他听到家树在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我是在做梦吗?”小香莲想,“他真的能为我流一滴眼泪,我死了也值了。”
家彤在屋里坐立不安,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似的。正焦急间,听得门口脚步声乱响,紧接着几个人冲了进来。
“家树,家树。”当先是大太太金桂,看得出她是匆忙间赶过来的,脸上没有上妆,蓬乱着头发,显得起码比平时老了十岁年纪。
家彤迎了过去,扶住跌跌撞撞的大娘,“没事的,大哥没事的,您别着急。”金桂急晃晃地寻找:“家树呢,家树呢?”
张福搀着二太太芙蓉紧跟在后面,走得气喘吁吁。芙蓉也问家彤:“你大哥在哪儿呢?”
“在……”家彤打了个磕巴。金桂立马认为周围人都在骗她,家树肯定是遭了不测,憋着的一口气顶在胸口,眼前一黑,腿软软地就要瘫倒。
家彤和张福吓坏了,赶紧连拖带拽地把她送到床上躺下。“大娘,大娘……”“太太,太太……”两人急叫,又是掐人中又是摩挲胸口。半晌,金桂缓过一口气,睁眼看见家彤的脸,突然扯开嗓子大哭起来:“我的儿啊,我的儿啊……,我可不活啦,我怎么办啊……”
对于金桂的嗓门,家彤有着根深蒂固的害怕,一时竟不知所措。这边芙蓉和张福也被她哭傻了眼,“人真没了,这一天功夫就没了?”两人都回不过神来。
“大娘,您先别哭,听我说,我哥是出了点儿事,但……”家彤反应过来,急忙解释。“啪”,突然间脸上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家彤给打楞了。只听金桂愤怒地哭叫:“你别以为家树不在,你们就能翻天了,休想,休想!我把房子烧了,我把铺子烧了也不会给你们……”她还想再打,被芙蓉和张福扑上来按住。金桂拼命挣扎,朝芙蓉一口一口地吐吐沫:”你这个丧门星,丧门星……,老爷就是你克死的,你现在又克死我儿子……”
“你!”家彤忍无可忍想挥拳头,“你闭嘴,不许你说我娘。”“别,不要。”芙蓉一边抵挡着金桂抓向脸的手,一边冲他摇摇头,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身后忽然家树的声音响起:“都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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