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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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未开场,台上间或响着试音的锣鼓点儿,台下的人忙着找座位,寒暄。家树把文娴安顿在岳父岳母身边,打了个招呼:“我去方便一下。”文娴点点头,扶着腰慢慢坐下,眼睛看着他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陈太太捅了捅她:“哎,我昨儿看上了一件水獭皮的袍子。”
文娴把目光收回来,笑笑,说:“去年我不是给您买了件狐狸皮的?”
“那可不一样。水獭比狐狸的可好看多了,”陈太太兴致勃勃地说,“明儿你跟我去瞧瞧,咱俩儿一人买一件。”
“我还是算了吧。谁知道生了孩子变成啥样,象水桶也不一定。”文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又转头去找家树。
“所以要赶紧买啊,生了孩子,哪还有时间出门。”
“行。我跟家树说一声。”虽然母亲张口要东西是常有的事,但水獭的皮袍贵了些,还是跟家树打个招呼比较好。
直到开场锣响了,家树也没回来。文娴有些着急,但看看父母,没好意思说出来。刚才在吃罢饭往这儿走的路上,他俩碰上了一个人。这人文娴是认得的,他是原先永泰戏班的头牌,唱旦的小香莲。这几年,听说不唱戏改教戏了,今儿看见他身边带了两个孩子站在走廊里,正好和他们打了个照面。
关于家树的风言风语文娴听了不少,她并没太当回事。可今儿不比平常日子,又是父母,又是朋友,真闹出点儿笑话来,面子上太不好看了。
陈局长坐在旁边的镇长聊了一阵,忽然转头问文娴:“家树呢?”
文娴吓了一跳,赶紧陪笑:“他就回来了,就回来了。”她心里暗骂,“别是死在那个兔爷怀里了吧。”
家树还真就是找小香莲去了。
他沿着走廊转了一圈,没看见人,又慢慢踱到后台台口,往里面张望。
临时搭出来的后台与戏园子的相比,更显得拥挤。家树从人缝里看见了小香莲一个侧影,好像正和谁争执,刚想迈步过去,一个兵卒打扮的人怀抱着一捆车旗从他面前经过,再找时,却又看不见人了。
家树想了想,还是准备回到座位上去。正转身的功夫,身后有人叫他:“殷老板。”
家树回头一看,却是戏班的刘班主,他寒暄道:“您忙呢?”
“您是不是找……香老板?”刘班主问。
家树微一沉吟,还是点了点头:“刚才碰上他,没顾得上说话。”
刘班主回身往里走:“我给您叫去。”家树拉住他:“算了,怪麻烦的。”“不麻烦,不麻烦。”刘班主自顾自地走了。
家树等在门口,人来人往地过路,不少熟人跟他打招呼,感到有些不自在。可真要走,又舍不得,过年前忙了家里忙铺子,有段儿时间没去小香莲那儿了,不说上两句话,觉得过不去。
小香莲窈窕的身段儿终于从后台的人堆里晃了出来,面色微红,一脸的愤愤然。家树拖着他的胳膊扯到楼梯后没人处,问:“怎么啦?”
小香莲呸了一声,怒道:“真是失势的凤凰不如鸡。想当年我做头牌的时候,没少给他份钱,如今我借个位子勾勾脸,你看他那架子端的。”
家树了然:“你带了徒弟来?打算唱哪儿出啊?”
“玉堂春。”小香莲抻出手绢来抹了抹嘴,“一个旦一个丑儿,都还是不错的。”
“那你也应该给徒弟积点儿人缘,别见一个骂一个,要不然吃亏的是他们。”家树劝道。
“哼。”小香莲扁扁嘴,换了话题,“刚才跟你在一块儿的是你老婆?”
“嗯。”家树从烟盒里捡出一根烟,敲了敲,叼在嘴里。小香莲摸出洋火,擦着了给他点上,笑咪咪地说:“长得可不怎么样。”
家树不耐烦地吹熄了火苗,没吭声。小香莲再笑:“肚子倒是不小了。你还带她出来,也不怕丢人。”
家树转身就走。小香莲赶紧拉住:“别,别,我开玩笑呢。”
“开也轮不到你啊。”家树甩下一句狠的。小香莲却不生气,自嘲道:“是啊,我连个姘头都算不上,吃的哪门子干醋。”
家树狠狠抽了口烟,问他:“过年的东西准备好了没有?”
小香莲懒懒地靠上墙壁,说:“我一个人,有什么准备不准备的。徒弟们都让他们回家。”
家树的嘴角倒是露出点儿笑容:“酒还是要多打点儿的,要不然没地方买去。”
小香莲飞起个眼风:“酒?谁喝?我一个人自斟自饮?”
家树笑笑:“我陪你喝。”他凑近小香莲的耳边,“把你灌醉了好办事。”
小香莲手绢掩嘴,笑得风情万种。
就在这时,家树听到一声咳嗽,他身子一僵,直起腰来缓缓回头,只见文娴双手捧着肚子站在身后,她身边笑得不怀好意的竟是赵队长。楼梯间那点儿地方,让两人堵了个严严实实。
家树的尴尬只持续了一瞬间,随即面色如常,冲赵队长一笑:“有些日子没见了,赵队长。”
赵队长笑道:“弟妹怕我找不着你,特地带路来呢。谁知道……,哈哈哈哈……”
家树往旁边让了一步,把小香莲介绍给文娴:“这是香老板。”
小香莲拱拱手:“殷太太,您好。”
文娴上下打量他,冷冷一笑。小香莲看着赵队长恶心,看着殷太太堵心,跟家树打个招呼:“我那俩徒弟要上台了,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
赵队长不肯让地方:“别走啊,难得瞧见你,香老板架子还是这么大。”

家树上前拉住文娴的胳膊,往里轻拽,同时跟赵队长搭话:“赵队长,我岳父您见到了吗?”说着,向小香莲使了个眼色。
“见到了,不然怎么遇上弟妹。”赵队长眼见文娴闪出条缝隙,自己也往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来了。”家树惊叫,在两人让出的空隙里,他看见了站在后面的冬至。
冬至紧张地看着他,却不说话。
小香莲停住脚步,目光在冬至脸上转了几转,忽然一声冷笑,快步走了。
家树顾不上小香莲,问冬至:“店里出事了?”
冬至摇摇头,还是不答话,眼睛却扫向赵队长和文娴。
文娴第一个忍不住,喝问:“问你话呢,怎么哑巴啦。”
“弟妹,说不定他们两个有些话不想让你知道呢,是不是,家树?”赵队长笑道,“不如我送你回去看戏吧,让他们慢慢说。”
文娴的怒气无可抑制,却仍然只冲着冬至:“真是平时少了管教,到这儿来给我丢人。”
冬至一惊,下决心抬头,刚要开口。家树用目光拦了下来,他挽起文娴的胳膊,送到赵队长手上,说:“那麻烦赵队长帮我个忙。”又对着文娴,半哄半骗:“是我平时吩咐他们的,不在你面前提生意上的事,你少知道点儿,也省得着急。站着怪累的,回去歇着吧,我一会就过去。”
赵队长拍拍冬至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以后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你可以直接来找我。”然后他冲家树挤了挤眼睛,拖着不情愿的文娴走了。
冬至望着赵队长的背影有些莫明其妙。家树心情恶劣,拿出一根烟接上火,猛吸了几口,说:“说吧,什么事。是不是你家里又出事了。”
冬至被问得不知如何说起,稳定一下,点点头,说:“是我爹,又让人追债。这次,他要卖喜凤还债。”
“你上次给他的那三百块钱呢?”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没用来还债,还是又欠了新的。”冬至咬着嘴唇。
“你妹妹现在在哪儿?”
“我把她送到大宅,托付给张管家了。”
“你是怎么打算的?找我借钱?”家树把半截烟弹在地上,碾成扁片。
冬至低头看着地板,说:“事到如今我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先救我妹妹再说。”
家树托着冬至的下颚把他的头抬起来,说:“你拿什么跟我借啊,除了再签三年的约。我可不想雇个六年都辞不掉的伙计。”
冬至的眼神有一丝慌乱,他垂下目光,说:“我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您想要什么?”
家树轻笑,把手抽回来,下意识地闻了闻,微觉不妥,放下两手互握,说:“不是我不帮你,这事儿很难办……你那个爹是无底洞,你填不饱他的。”
冬至盯着那两只搅在一起的手,觉得心也搅在了一起,他艰难地说:“只要这次能过去,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了。”
家树从怀里掏出钱夹,看了看,说:“我今儿出门没带多少,你先拿一点儿,告诉他们明儿再补齐了。”他从里面抽出一百圆钱,递到冬至面前。
冬至双手去接,家树却不松手,冬至诧异地抬头,在一片锣鼓响家伙声中家树的声音显得轻飘飘的:“我也不跟你再签三年伙计,我就要你这一年里,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让你看门你就看门,我让你唱戏你就唱戏,我让你死你就去死……”他的笑容闪着寒光,“行不行?冬至。”
冬至的心象落在一个漩涡中,打着滚儿沉下去,他点点头,“行。”
家树让钱落在冬至手中,说:“去吧,小心点儿。那帮人也不是好惹的。”
冬至一言不发地转身,向门口跑去。
家树慢慢踱回去,一路上都在动心思。待走到跟前,发现座位被赵队长占据了。赵队长站起来,家树连忙说:“你坐,你坐。”
赵队长把他拉过来,摁在椅子上,笑道:“哪儿能啊,我还能老抢你的。”
家树笑笑,探头跟岳父岳母打了招呼。陈局长白了他一眼,又转回头看戏。台上两个孩子在唱《苏三起解》,一张粉脸儿的苏三和白鼻子的解差你一眼我一语说得热闹,台下间或也能听到喝彩声。
赵队长没走开,跟家树说:“香莲儿的这俩徒弟不错啊。”
家树附和道:“是不错。”
赵队长忽然俯身凑到家树的耳边儿,小声说:“你应该试试那个小旦,又甜又嫩。”
家树平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不好躲开,干笑道:“是吗?”
“怎么不是。”赵队长笑道:“哎,家树,你那个小伙计也挺标致,我看他挺眼熟。”
家树没吭声,瞅了一眼文娴。
赵队长哈哈一笑,小声说:“忘了,忘了,弟妹也在呢。”
陈局长听他们俩嘀咕,很不以为然,转头说:“家树,去给赵队长搬把椅子,坐着聊。”
家树答应一声,刚要站起来,赵队长把他拦下,随随便便向陈局长敬了个礼,说:“我不打搅了,还有事,还有事。”他在家树肩上捏了一把,笑道:“以后得空儿,咱俩好好聊聊。”
他走以后,陈局长不满地瞪着家树:“你以后少跟他混在一起。”家树笑笑,端起茶壶来给岳父满上水,说:“场面的话,哪儿免得了啊,是不是,文娴?”文娴若有所思,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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