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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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香莲那儿出来,家树没有叫车,一个人沿着街面慢慢向家溜达。自父亲去世,执掌家业以来,他很少有机会独处,一天到晚,不是应酬家人就是应酬生意。早年间的爱好-听戏,渐渐的也淡了,以前的习惯,也只剩下了香烟还有小香莲。
他精于经营,不管是铺子,还是生活。在他看来,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换的。他可以用小香莲换赵队长,也可以用自己来换陈局长,可这不代表他喜欢。陈文娴小姐很漂亮,只是做姑娘时的名声不大好,年纪稍长,即使有父亲撑腰,柳镇的大户人家也不愿娶她进门。
而家树愿意,他本来就对女人没什么兴趣。结婚,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过场,既然娶谁都一样,那么娶陈文娴,不但可以堵住金桂的嘴,还可以借上岳父的权势,那和乐而不为呢。
但让他郁闷的是,文娴怀孕了。他和文娴之间,只有数得着的几次房事,几乎都是喝得半醉时发生的。这就能怀上?家树不想高估自己的能力。别人眼中的喜事,自己自己心中的丑事,这顶绿油油的帽子戴在脑袋上,让他吃了苍蝇般的恶心。
攀亲戚就有这些坏处,他生气,可不敢表露出来。只要岳父一天在那个位子上,他就一天得把这场戏演下去。家树有时会苦笑,到底他是希望岳父倒台好呢,还是不倒台好呢?
家树一边抽烟一边走,到了家门口,把烟蒂一扔,正要进门,忽然从台阶旁伸过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角。家树吓了一跳,退开一步,低喝:“谁!干什么!”
“大少爷,是我。”一个人缩着身子站起来。
家树低头细看,那人半边脸包着白布,眼里满是惶恐,正眼巴巴瞧着他。家树松了口气,说:“是李大有啊,你在这儿干什么?等我吗?”
“是。”李大有萎缩着脖子,一副可怜像。“大少爷,我有些难处,想求您帮忙。”
“哦?”家树忽然有了兴趣,“帮什么忙?”
“我,我……”李大有迟疑着,吞吞吐吐地说,“我想向您借接点儿钱。”
“进来说吧。”家树叫门房开了大门,将李大有带到自己的房里。他点了灯,就着亮光,他发现李大有脸上的白布染有血迹,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李大有眼里闪过恐惧,伸手摸摸伤口,掩饰地说:“没,没事,撞到了。”
家树以探究的目光望着他,直到李大有转开去。他心里有了数,点点头,继续问:“你打算借多少啊?”
“三百块。”李大有说。
“多少?”家树摆出难以置信的神态,“你一年挣多少钱啊,借这么多。”
李大有也觉得难以启齿,又不得不说:“我用工钱还,您每个月扣吧。”
家树摇摇头:“那得还多少个月,不行。”
李大有不甘心地哀求,家树只是摇头不答应。
李大有急了,直起腰来说:“我媳妇死在你们手里,我要点儿钱都不成。好,你不给,我就告到警察局去。”
家树冷笑:“你知道警察局大门朝哪儿开吗?还别这么说,你要是好好跟我商量,我兴许给你个机会,要想来硬的,你还真没有这个本事。”
李大有软了下来,揣着手想半天,说:“要不然我让闺女到大宅来帮佣?”
家树说:“你闺女才多大啊,能干什么?”
李大有额上冒着冷汗,想半天,说:“我让冬至到铺子里干活。”
家树的脸上显出一丝笑纹,但很快又压了下去,他点起一根烟,吸了一口,说:“这到可以。只是你做得了他的主吗?”
“做得了,做得了。”李大有连连点头。
“这样吧。你回去跟冬至商量商量,明天让他自己来找我。只要他在纸上签字画押,答应在铺子里干三年,你马上就能拿走那三百块钱。”
李大有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忙不迭地答应:“没问题,没问题。”
冬至把手拢进袖口,低头看着站在眼前,他称为“爹”的那个人,冷冷地不肯出声。
李大有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冻得嘴唇发青,又不好意思提出回屋去。在他看来,女儿为爹操心理所当然,没什么需要避讳的。但冬至不肯,非要等喜凤睡了以后到院子里来谈。
李大有接近谄媚地说:“大少爷是诚心请你去的,可不能驳了人家面子。”
冬至摇头:“不行。我跟刘老板有约,在这儿干不了。”
李大有继续说:“你走了,我怎么办,你妹妹怎么办?”

“喜凤我可以带走。”冬至的话**的。
“什么?!”李大有惊叫起来,急得语无伦次,“你,你,你把我扔下,……你个兔崽子,忘恩负义的杂种……”
冬至努力克制住自己才没马上转身离开:“你自己有差使,有房子,只要不再赌,能活得不错。我也不会不管你,等安顿好了,自然来接你。”
“呸!”李大有啐了一口,“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跟你娘一个货色,攀上高枝就想蹬了我,没那么容易。”
冬至忍无可忍,向屋里走去。李大有一把拖住他,低声哀求说:“就三年,你给大少爷干三年,能救我一命。”
冬至甩手,他死命拉住,嘶声说:“我告诉你。不让我活,你也别想好过。明儿我就把喜凤卖到窑子里去,不信凑不齐三百块钱。”
冬至回身掐住他的脖子,推到柳树上,正好捏在李大有下巴的伤口处,疼得他哈哈地喘气。屋里喜凤被惊醒了,叫道:“哥,哥。”
冬至答道:“我在呢。我去添两块炭,你赶紧睡吧。”随即把手松开,可还是掩住李大有的嘴,用眼神逼住,不许他出声。
等屋里的动静没了,冬至也略微平静了些,他问:“大少爷出三百块钱买我三年,干什么?”
李大有被冬至突如其来的脾气吓住了,胆怯地瞧着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也是没办法了,才去找他借钱。他不肯借,说除非你给他干三年。”
冬至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秋日。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没有人在乎他怎么想,他就象一袋粮食,被塞进马车,扔到船舱里,在挣扎得厉害的时候,才会有人踢他一脚,算作回应。寒风袭来,吹得他打了个冷战,似乎又感到了那时的绝望。
“有人拿喜凤吓唬你?”李大有人虽然混帐,但对喜凤还多少有些感情。
李大有点点头,哆哆嗦嗦地把早上的事说了一遍,还心有余悸:“金三爷的势力大着呢,跑到哪儿也跑不过他的手心儿。”
冬至长出一口气,在外几年,长了些见识,他知道那些混黑道的,过得都是刀头上舔血的生计,别说是小老百姓,就算生意人,甚至权贵,都得让他们三分。一旦惹上,这辈子算脱不开了。
“大少爷说只要我肯,就帮你还债?”
李大有连连点头,他听出冬至的话里有些松动,赶忙说:“不但还债,每年再给你五十块工钱。”
冬至沉默,半晌,忽然扯住李大有往外有走了两步,才说:“好。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我得问你两件事,你实实在在地说,我明儿就去找大少爷。你瞎说八道,我扔下你带喜凤走,能躲一时算一时。”
李大有又欣喜又有些心虚,问:“什么事?”
“第一,我爹是谁?”
“啊……”李大有一时措不及防,把心里最真实的念头说了出来,“我不知道。”说完才想起,这种节骨眼上,怎么能连父子关系都撇清了呢。
冬至虽然早有准备,还是心里一酸,接着问:“我娘没说起过?”
李大有后悔也晚了,只好说:“你娘嫁给我时就怀着你,我只知道她是个大户人家的丫头,你到底是谁的种,她不肯说。”
冬至想起第一次来到殷家,牵着太太冰冷的手,穿过深深的庭院,看到的那个枯瘦的病人,他隐隐的明白了。
“我娘是怎么死的?”
第二声雷依然震得李大有脑袋发晕,他半天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冬至看到他那副心虚的模样,心难受得搅在一起,他逼问到:“是不是你害死的。”
“不是,不是,不是……”李大有慌忙摇手,退向后方,“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那天你在殷家。”冬至踏上一步,居高临下压制住他。
“我只看见你娘的尸首,是大少爷,是大少爷给了我三百块钱,让我不要声张的……”李大有越退越往后,脚下一绊,坐倒在地上。
“那是大少爷害死娘的?”冬至的影子盖在李大有身上。
李大有从来没这么害怕过,月光下,寒风吹动树梢,在冬至的脸上打下晃动的树影。他朦胧中就像见到了月荷的鬼魂,不禁惨呼:“月荷,月荷。别怪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不应该找我啊……”叫了几声,竟然吓昏过去。
冬至直起身子,仰头看着月亮,心里象吞下了一块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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